在探讨《三姐妹的故事》時,首先需要反思一個問題:普通人的人生是否值得被記錄?紀錄片的本質往往不僅僅是展示一些鮮為人知的事件和人物,它更重要的功能是捕捉日常生活的脈絡,并通過鏡頭為社會提供一種反思和觀察的角度。《三姐妹的故事》雖然在藝術性上或許未達到高度,但卻成功地展現了普通人在社會變遷中的微觀圖景。通過這部紀錄片,創作者為觀衆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讓我們可以從普通人生活的點滴中,看見時代的變遷,填補官方曆史書寫之外的縫隙。
該系列紀錄片采用非虛構的文字記錄配合畫面,并且用低沉的旁白音為觀衆提供對人物情感的解讀,配樂鋪得很滿, 這種旁白的使用并未能有效地提升沉浸感,反而有時顯得過于生硬,破壞了影像本身的節奏與氛圍。 那個年代的電視台紀錄片基本上都是如此,因為是定期跟蹤回訪拍攝,因此常常用彼刻的影像配上此刻的故事,人物情緒則通過采訪講述,因而未能用影像還原時空的完整性和當下性。
盡管如此,《三姐妹的故事》在創作上的最大優點是作者意識的剝離。雖然存在一些煽情的段落,但整體上創作者已經盡了最大限度去克制,讓人物和事件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以三姐妹為圓心,衆多人物構成的網交織出一幅社會變遷中普通人的生活圖景。
在當下回看,更多是感歎,在那些年裡,普通人的故事仍然被(央視鏡頭)用心捕捉,雖然截止至目前,豆瓣上标記看過此片的也僅有1458人而已。
疫情三年,官方紀錄片中難以見到大量反映普通人生活和情感的真實紀錄。 我們能看到的,是那些宏大叙事和抽象化的曆史事件,而普通人的曆史性創傷和生活瑣碎卻常常被忽視。
就這部紀錄片而言,真實就是最大的力量,超越了一切所謂對藝術的追求。
B站購買了前面六集的完整版,央視網上有後三集續集,央視網版本每集隻有24分鐘,删去了一些耐人尋味的段落(例如後來當上人大代表的工友頻繁收到反映工人生活狀況的信件),不知是不小心的,還是故意的。
從内容上看,很有些獨立紀錄片的味道,當然,最早的那些獨立紀錄片都是電視台“正規軍”業餘生活中“玩票”的結果,上世紀的官方紀錄片常常用詞也很“大膽”。
回到影片本身,貫穿十數年光陰的關鍵詞是“回家”,每一集都有三姐妹及其家人過年回家團聚的場景,千禧年初人擠人的火車站,逼仄的車廂,提心吊膽的旅途,“春運”這個詞被影像具象化,在城鎮化改革、工業化浪潮下,大批農民湧向城市,“哪裡有錢就去哪裡”,在外漂泊與機遇共存,但根植于血液中對家族的依賴和對故鄉的眷戀始終未曾改變,他們從未遇到過身份認同問題,因為總有一個“家”在那裡,“家”不僅是物理空間,也是精神圖騰,它承載着他們的情感、記憶與責任,是他們在外奮鬥時的心靈支柱。
因為獨生子女政策、人口流動遷徙等各種問題,城市一代估計很難感受到這種鄉村社群的情感紐帶,對大多随父母進城定居的農民工二代來說,“家鄉”隻是一個過年時不得不回去的陌生鄉野,有着大群叫不出名字的“親戚”,睡不慣的硬闆床和不太熟悉的方言。在城市中,他們可能早已融入新的社會結構,成為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家鄉那片土地和曾經的生活可能也會随着父輩的記憶逐漸遠去。我就是這一類小孩,幼年時家鄉尚未鋪上瀝青路,汽車都不大能開進山裡,群山中的破舊村屋實在不太能讨我喜歡。但當我長大後,倒是時不時想迫切知道些關于家鄉的事情,思考到這裡,不由得感歎,如果把我爸七兄弟的故事拍成紀錄片,大約比三姐妹的故事更跌宕起伏。普通人的故事得以通過影像保留,實在是一件特别幸運的事情。
除城市中的“移民二代”外,留在村中的小孩則變成了留守兒童。 盡管這類兒童的命運沒有被大篇幅呈現,但它在中國農村社會中确實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即使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留守兒童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有效解決。
我大概做過2-3年留守兒童吧,其中隻有一年有所記憶,這使我能夠深切共情片中的孩子們,片中展現出的情形似乎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也并沒有什麼太大改變。片中沒呈現出另一類的留守兒童群體,就是那些由于父母長期不在身邊,老人不懂教育,鄉鎮學校教育資源較差學習氛圍不好,因而早早選擇辍學外出打工的孩子,這一類在現實中也相當普遍。
除表妹的孩子意外走失外,三姐妹及其周邊家人的生活基本算是平平淡淡,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偶有湍流,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如同平緩的河流靜靜流淌。 在平凡的日常中,他們經常面對着家庭、工作、生活的各種挑戰。
紀錄片最早是從新聞片開始的,人們渴望知道在自己生活之外發生的故事,當故事離自我的人生越加遙遠,則越加吸引人,《動物世界》和各類旅遊紀錄片擁有着最大受衆足可說明這一點。後來紀錄片乘着人類學的東風,成為田野調查的影像記錄工具,《納努克》當然是鼻祖和典型。後來紀錄片又成為社會性事件記錄和回溯的工具,直到讓·魯什在一個夏日将攝影機扛上街頭。紀錄片将鏡頭對準普通人的生活這件事的意義不亞于歐洲文藝複興提出人本主義。
在城鎮化趨勢漸顯的90年代,《三姐妹的故事》從人潮擁擠的春運車站開啟,這一鏡頭意義非凡,字幕“這是中國大地上每年都有一次的大規模遷徙”也開宗明義地說明了作者的意圖:試圖通過“三姐妹”尋找一類典型,這類典型被稱為“農民工”,是第一代從農村移民向城市的人群,“春運”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它說明中國社會正經曆現代工業社會所帶來的巨大流動性。福柯所稱的斷裂指的是前現代的古典社會與現代社會之間的巨大溝壑以及曆史的非延續性,《三姐妹的故事》也許無意中捕捉了從20世紀走向21世紀的中國社會的斷裂。
在這一斷裂過程中,出現了“春運”“留守兒童”“城鄉問題”等各類現象,創作者在試圖捕捉這一過程,在央視官方節目介紹中也寫道:“該片幾乎見證了中國農業社會15年變遷的各個時期、各個重要節點、各個重大事件,是中國三農問題的一部電視文獻,同時也見證了中國社會的滄桑變遷,具有深刻的社會學價值和珍貴的生活檔案價值。”
《三姐妹的故事》也是一次将鏡頭對準普通人的紀錄片創作實踐,視角是宏觀下的微觀,人潮擁擠下的春運火車站中的三姐妹既是作為個人的主體,也是時代大背景下的微觀客體,在長達十六年的觀察過程中,橫亘着西部大開發、南方大雪災、汶川大地震、農民工讨薪、廣西傳銷肆虐等曆史性事件和社會現實,在影片中,三姐妹是參與者,但也像旁觀者,很多事件主角們并非親曆,但也被裹挾在大的曆史事件中。
《三姐妹的故事》作為一部關于普通人的紀錄片,它的意義遠不止記錄個人命運。它見證了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是對曆史、社會、文化、經濟等多維度變遷的生動寫照。它展示了中國農民工群體的艱辛與希望,也在不經意間刻畫了時代的斷裂與過渡。通過這種平凡的故事,紀錄片的創作者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的普通人,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掙紮、他們的生存方式,這些,正是這部紀錄片最寶貴的地方。
在今天,回看這些普通人的故事,我們也許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為什麼他們的生活值得被記錄,為什麼這些看似平淡無奇的瞬間,其實是構成社會變遷最真實、最深刻的痕迹。但這類紀錄片是亟待被闡釋的,它們可以作為社會學分析的原始文獻材料。《三姐妹的故事》通過記錄普通人的生活,呈現了一個巨大的社會轉型過程,它不僅是對個體命運的觀察,更是對中國社會深刻變革的紀實。每一個看似簡單的細節背後,都隐藏着文化、經濟與政治的巨大變動,而這些微小的變動彙聚成了曆史洪流中的波瀾。
紀錄片中展現的農民工群體,并非隻是城市化過程中“被動的勞動力”,他們的生活與奮鬥,構成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基礎。三姐妹的故事裡,那些關于回家的情節,關于鄉愁的表達,反映了一個社會中最根本的情感和價值體系。尤其是在一個長期以家庭為核心的小農經濟社會向城市化轉型的過程中,家庭與故鄉依然是許多人心靈的支柱。即便身處遠離家鄉的城市,他們依然無法切斷對家鄉、對父母、對根源的深深依賴。在這一過程中,社會發生了斷裂,農村與城市的鴻溝變得愈加明顯,但這種情感紐帶卻在無形中塑造了個人的生存态度與生活方式。
從社會學的視角來看,這部紀錄片提供了對中國社會城鄉二元結構變遷的深入觀察。随着中國社會的轉型,許多農村家庭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也經曆了劇變。從傳統的農耕社會到現代化的城市社會,許多人不得不面對身份認同的困惑和精神的迷茫。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改革開放,到城市化的推進,再到社會各個層面結構性調整,這部紀錄片将這些時代脈動通過個體命運生動地呈現出來。正因為這部紀錄片聚焦于平凡人群體的故事,它能夠讓我們從細微處看到大時代的印迹。
随着時代的快速發展,許多類似三姐妹這樣的普通人故事可能被淹沒在喧嚣的新聞和娛樂中,但這些故事的價值卻不容忽視,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勾畫出社會的底層面貌與廣闊的生活脈絡。
因此,對普通人的紀實紀錄片是社會學研究的寶貴素材,是我們了解中國社會、理解變遷過程的一個重要窗口。在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片段中,紀錄片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反思與解構的空間,使我們能夠從更加細膩的角度去審視那個時代的普通人生活,以及他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