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朋友給我轉發了一個網絡段子。

幼年時期,人愛看”本質主義“的童話。什麼叫本質主義呢?醜小鴨原來是天鵝,青蛙原來是王子,灰姑娘原本是公爵正妻嫡女有魔法教母加成。這就是因為幼年時期對自己有很大期望。你覺得自己也有超能力,是天鵝,王子,公主。

到了一定歲數,期望降低了,本質主義就變成了”拯救主義“。女孩喜歡看五彩祥雲來救自己的王子的故事,男孩喜歡看修仙遇見大神直接登頂的故事。

再大一些,期望再降低一點,就愛看愛情故事了:世界與我為敵沒關系,隻要有一個人愛我理解我就行了。

再被社會毒打幾年,就喜歡看複仇和黑化的故事了:内心都是憋屈,這個時候已經不幻想自己原來是超人,或者有什麼王子來救自己了,甚至不幻想愛情了,就說幻想自己能手刃仇人,變成大女主大男主,黑化一把。

社會再毒打幾年,發現複仇也沒希望了,就開始喜歡看虛無主義和黑色幽默了。感覺能自嘲一把也可以。

耿軍的《東北虎》描述的就是人最後階段的這麼一種狀态,長期的經濟蕭條的小城裡,每一個人都是蔫了吧唧的樣子,被困住在各自的困境中,有勁沒處使。

東北虎本是一種兇猛的,威風凜凜的野獸,是森林之王,像極了最初“本質主義”的我們,覺得自己渾身是勁,幹啥都行。但是被社會無情地毒打之後,被無形的牢籠困住四處碰壁之後,人身上野性的部分褪去,東北虎不再是虎虎生威的虎,而是成了虎落平陽、籠中困獸的虎,是被困住,想怒吼嘶咬,卻不知道要朝哪使勁的虎,而且是長期被困後,最憤怒的勁頭也過去了,但也沒什麼解決辦法的虎。

在導演耿軍籌備電影的十年裡,他一直在做無法登上大銀幕的獨立電影。鶴崗的這些朋友陪着他,從青年拍到中年。耿軍有時間就去看看鶴崗動物園裡,那隻19歲的老虎,還有那隻32歲的老熊。它們從生猛,到習慣了被圍觀,甚至學會了作揖讨好,學會了看看籠外的導演本人。我想,耿軍看到東北虎,很可能也想到了自己曾經的生猛,和生猛之後不那麼富裕的中年生活。也因此,他把這種狀态帶進了《東北虎》的故事中。

電影中,章宇飾演的徐東,一邊當老師一邊開挖掘機,來養活即将臨盆的妻子,一邊又和郭月飾演的小三搞外遇。因為妻子懷孕不方便養狗,他把狗放在曾經富裕的馬老闆家寄養,卻被欠債的馬老闆端上了餐桌,他想複仇,但狗已經死了,無論怎樣也回不來了。

馬麗飾演的妻子發現丈夫孕期出軌,費盡心思找小三,她憤怒,想複仇,想毒死丈夫,想毒死小三,但是找到了又怎樣呢,已經出軌了,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丈夫出軌這個事實。

張志勇飾演的馬老闆,做工程欠了一屁股債,每天被追債,為了回款,他找要債公司,找欠債的老闆,想跟他拼了,想“離開這個複雜的世界”,但是這些,終究無法解決問題和困境。

除此之外,還有詩集永遠滞銷的精神病人,梯子永遠賣不出去的小二哥,永遠在找馬千裡要錢的父老鄉親們……千奇百怪的邊緣人物,組成了獨具耿軍風格的“鶴崗宇宙”。

電影裡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是死循環,每個人都陷在死循環裡,憤怒,悲涼,不想就這麼算了,但又沒什麼辦法,最後隻能麻木了,甚至有點習慣了。就這麼跟生活死磕着,也許熬過今天,明天會更好呢?

也正為了營造這種“被困住”的狀态,電影的風格是荒誕的,人物的說話呆滞、緩慢,仿佛台詞都被鶴崗的冷風凍住,鏡頭固定,靜态,像被凍懵了,人物活在自己習慣而自洽的邏輯裡。而底層人大量“不值錢”的時間,則用帶有一點蘇聯特色的音樂來填充。

但在東北的長期蕭條下,這種荒誕不是刻意的,而是成為東北人熟悉的現實,甚至成為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套路,比如用損傷自己的尊嚴賠償對方的财物,比如用損傷對方的财物挽回自己失去的尊嚴,再比如在最逼不得已的時候,給對方留一絲生機,不管是面子上還是裡子上的,然後雙方又在那一線生機上互相謙讓“撕吧”。

在長期的底層互害中,大家又實在心裡過意不去,開始用人性最後一點溫暖互助,維持着一種既死不了又活不下去的尴尬狀态。

故事的發生地,鶴崗,也是耿軍的故鄉。幾年前,這個離俄羅斯很近的邊陲小城,因為房價長期兩三萬一套(沒錯,是一套,不是一平米)而意外走紅。甚至成為了百度流浪吧的隐居勝地。從各種網紅流浪者的抖音快手賬号中,大衆得以第一次窺見這個一直被忽視的十八線小城的樣子:早年間因為煤礦而形成城市,絕大多數市民不是礦上的職工,就是跟煤礦有關系的配套事業單位員工。但下崗潮襲來,礦上開始發不起工資,曾經的繁榮迅速衰落,而身在其中的人們,就像被困在動物園裡的東北虎,無處可逃。房子是很便宜,但是沒有工作,想離開,房子還賣不掉。2022年的一則新聞裡,北師大房地産研究中心主任董藩教授甚至說,“你待在這樣的地方,沒辦法,最好的方式就是走,逃離你終将衰落的故鄉。”

而鶴崗,隻是全國69個因資源枯竭而日漸沒落的城市之一,在因為房價登上熱搜之前,鮮少有人關注到他們的苦悶,那些下崗職工的故事,都伴随着黃宏的小品和劉歡的歌聲,成了社會繁榮的“代價”,成為大時代的一粒沙,事情沒有攤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勸人想開點很容易,隻有自己真的攤上大事的時候,你才知道,時代的一粒沙,就是一個人的一座山。

從這個角度上看,鶴崗更是一個抽離的隐喻,它可以是任何一個東北的曾經受惠于集體經濟,又迅速凋敝的城市。在空間的維度上,它像中國的北歐,不是發達的高福利的北歐,而是如同羅伊安德森眼中的瑞典、阿基考裡斯馬基眼中的芬蘭,是一個曾經因為工業化而富裕,但因為資本全球化而沒落的地方。這也是為啥耿軍的電影會天然和前兩者有點像的原因。鶴崗這個城市本身還保留着重工業造就的疏離現代感,但可見的人物卻都是社會邊緣的底層人物,他們都像籠中困着的東北虎一樣,從憤怒,到麻木呆滞,甚至有點習慣了生活的暴錘。

因為内卷産生的黑色幽默,對于沒攤上這些事的觀衆來說,冷峻、浪漫、甚至很詩意,但是對于“事攤自己頭上”的角色來說,喜劇的底色是悲涼,但是,又能怎麼樣呢?傷感也沒有用啊……時間長了,人們開始學會用一種荒誕面對另一種荒誕,用一種魔幻面對另一種魔幻,正如電影裡的東北虎,在新聞裡記者在慶祝它19歲生日的時候,它躺得很平很平,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如果說之前我們還很難理解這種狀态,那麼被新冠疫情整整困了兩年的現在,我想每個人都能對《東北虎》這種籠中困獸的無奈感同身受。而且在經曆了這場無妄之災後疲軟的經濟,也開始讓越來越多的城市像極了鶴崗。2022年的金融、中概股、互聯網、房地産、線上教育,又何嘗不是像極了鶴崗那座曾經繁盛,如今卻光秃塌陷的煤礦?

2022年正好是虎年,而這種被困住的心情,幾乎成了2022年初,經曆了兩年的魔幻現實之後,人們的集體情緒。幾天前,虎年的郵票發布,其中的老虎愁眉苦臉,網友說,他像極了996後身體被抽幹了的自己。

從時間的維度上看,2018年拍完的《東北虎》裡的鶴崗像一個關于未來的預言,鶴崗的寒冷,在經曆了疫情冰封後,并不獨特,電影裡的人,也像極了疫情後,每個在城市裡被隔離、被裁員、被一波又一波的突發疫情打亂計劃,然後排着隊做核酸的人。面對突然其來的災禍,我們先是憤怒,質疑,然後麻木,呆滞,甚至習慣,順從,掏出健康碼、通行碼、核酸證明,熟練得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