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久沒有進電影院看電影了,這次看了《南京照相館》。誠然,這類曆史戰争題材的影片,基調往往是灰暗、壓抑而悲戚的。兩個小時的觀影過程,仿佛背負千鈞之重,令人有些喘不過氣;即便走出影院,那種沉重感也久久未能消散。

回到電影本身。《南京照相館》在鏡頭表達、剪輯和美術方面見仁見智,劇情雖略有瑕疵,但整體瑕不掩瑜。影片故事有真實原型:主角原名羅瑾,他曾趁人不備将底片帶入暗室沖洗。為防真相敗露,日本對南京市内照相館進行嚴密搜查,甚至有軍官以戰刀威逼羅瑾交出證據——最終仍有三十多張照片得以保存至今(來源:《新華每日電訊》2025年8月20日)。電影對這一事迹進行了藝術化處理。
值得肯定的是,影片中的日本人形象不再是供我軍輕易擊倒的符号化敵人,而是被刻畫得陰鸷、冷漠、殘酷。影片也未采用《八佰》那般悲壯的宏大叙事,而是借“照片”這一小物件切入,以小見大,呈現大時代中小人物的命運。導演運用極其克制的鏡頭語言,盡可能真實地還原曆史殘酷的一面——焚燒、枭首、奸淫擄掠、槍決等場景并沒有通過裸露或血腥獵奇的畫面直接呈現,而是多用中遠景、畫外音等手法,隐晦而沉重地勾勒出那段人間煉獄的凄慘景象。

影片中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日軍随行攝影師伊藤秀夫。影片伊始,他呈現出一副唯唯諾諾、文弱謙卑的模樣,看似人畜無害。然而随着劇情推進,他逐漸顯露出猙獰的獠牙。比如米飯喂狗那個場景,看似善良噴薄而出,可旁邊屍體堆積如山,無動于衷,毫無恻隐之心,僞善面目可見。他屢次聲稱與蘇柳昌是朋友,卻舉槍對準對方蘇柳昌,期間雙手顫抖、神情猶豫,最終并未扣動扳機,反而遞出兩張通行證。

我曾一度以為他尚存良知、恪守信義,然而畫面一轉,他竟直接命令士兵将手持通行證的蘇、林二人滅口,這招借刀殺人,配合日本軍官寫下仁義禮智信的時候,極具諷刺張力。敵人撕下虛僞面具,露出本來可憎的面目——戰争中對侵略者抱有任何幻想,都無異于與虎豹豺狼為伴。更出乎意料的反轉在于,伊藤所給的那兩張通行證,反而間接導緻了老金妻女的喪生。戰争中,苟延殘喘已是一種奢侈。就在衆人以為老金妻女終于能逃出生天時,她們卻慘遭殺害。那一刻的無助、恐懼與絕望,所有希望瞬間崩毀——這種極具反差的生命結局,才更令人窒息。

這些平凡的小人物在敵人的包圍中忍辱求生,内心充滿驚懼與迷茫。亂世之中,普通人的終極願望,也不過是“活下去”而已。無論是蘇柳昌、林毓秀、王廣海、金家一家人,還是警察,他們的生存狀态都如同一群麻木的蛆蟲,蜷縮在地下室裡,毫無希望地苟延殘喘。
警察宋存義曾是一名逃兵,但在目睹唯一的弟弟被日本人殘害之後,國仇家恨交織,最終選擇了英勇犧牲。而王廣海,是否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無惡不赦的漢奸?倒也未必。 我們無法要求每個國人都鐵骨铮铮,以胸膛去阻擋日軍的刺刀與槍炮。他隻是想活下來,這本身無可厚非。他說:“中國人就是一盤散沙;日本人怎麼可能輸,甲午海戰後中國就沒赢過;人都快殺光了,拿什麼打赢日本?”

他是整部影片中塑造得極為立體的一位人物。他膽小懦弱,對日本人低聲下氣,卻從未殘害同胞。甚至在宋班長與日本人殊死搏鬥之際,他也并未調轉槍口指向自己人。電影中有一處細節格外值得注意:無論場景如何變換,每當有中國人遭遇殺害,廣海都會脫下帽子——或許是出于羞愧,或許是出于無聲的哀憫。置于當時的曆史背景之下,作為一個掙紮求存的生存主義者,我們很難簡單地以善與惡的對立,去評判這樣一個人物。

林毓秀曾天真地以為中日能夠友好共處,幻想将來隻是為日本人唱戲謀生。然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在被淩辱之後,她終于看清了日本人的真實面目。她顫聲問道:“我們還有未來嗎?”卻又堅定地說:“萬一日本人輸了呢?”在那樣的絕境下, 這句話依然擲地有聲, 充滿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照片或許會褪色,但曆史不會——它隻是在等待被人再次翻開。”當歲月的迷霧逐漸散開,真相依然清晰可見。這部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塑造得鮮活而立體,并且擁有清晰的成長軌迹。他們從渴望生存、艱難求存,到最後甘願将生的機會讓予他人——人性的光輝正是在這樣的選擇中熠熠閃耀。他們手無寸鐵,卻胸懷大義,竭力保存和傳播日本侵華的暴行與鐵證。

結尾通過蒙太奇手法,呈現了從南京大屠殺到抗戰勝利的曆史進程。有人認為,僅憑照片與輿論推動戰争勝利的表述略顯單薄。但其實不然,時至今日,輿論的力量不亞于槍支大炮。而這些小人物在絕境中的奮力一擊,恰恰具有深刻的曆史意義。他們的行動本身,就是對正義的堅守。
影片劇情确實存在一些不夠完善之處,比如許多人提到的“地下室潑糞”情節中,伊藤并未下去查看;伊藤發現通行證上的人員信息不符時,也沒有進一步懷疑地下室的情況;老金和林毓秀接受檢查時,日本人隻是随意翻動箱子,并未倒出物品或用刺刀試探……
然而,在看到某些影評——例如批評演員表演、台詞設計、蒙太奇剪輯等,聲稱“情緒積累不夠深厚,人物經曆缺乏代入感,剛要落淚就被跳切打斷,為營造反轉甚至抛棄基本行為邏輯,純粹直切亂叙,缺乏宏大壯烈的視覺沖擊與表達高潮”時——我不禁思考,對于這類題材的影片,我們是否過于吹毛求疵?我們所要呈現的,絕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化的精美叙事。
豆瓣網友 徒手剝橙 認為,我們應警惕文化創傷被完全政治化與工具化,尤其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帶有極端民族情緒的“仇恨”言論——這一觀點我深表認同。然而,令我難以接受的是,每當有一部揭露曆史真相、呈現日本侵華暴行的電影出現,它往往就被輕易貼上“煽動情緒”或“宣揚仇恨”的标簽。而事實是,我們隻不過是在真實還原那段侵略曆史,直面日本軍國主義最黑暗的罪行。一些批評者對影片大加指責,認為其過度呈現了殺戮、血腥與暴力。但作為這場災難的受害者的後代,作為一個有良知、有血性的中國人,我們無法對這些曆史事實視而不見,更不可能超然事外。

抗戰類影視作品數量衆多,質量參差不齊,是否拍得太多也一直衆說紛纭。抗戰類影片該不該在熒幕複現?我認為很有必要。隻要日本仍有人矢口否認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隻要軍國主義的氣焰一日未滅,這個題材就不應停止拍攝,而且應當真實、深刻地還原過去那段殘酷而悲壯的曆史。我們更需要讓世界看到,二戰期間不僅西方有法西斯在奧斯維辛犯下的罪行,在東方,中國人民也同樣遭受了日本慘絕人寰的屠戮。
有網友所說“别人在反思戰争的時候,我們在宣揚仇恨”,日本是否在反思?我們是否在宣揚仇恨?我想,未必。時至今日,日本右翼仍堅稱南京大屠殺為虛構的曆史。在世界反人類罪行的共同記憶中,猶太民族遭受的苦難被反複書寫、廣泛傳播,并獲得了普遍的認同與反思;而南京大屠殺的曆史記憶,卻長期處于被忽視的邊緣境地,未能獲得應有的尊重與廣泛傳播。我們亟需反思的是,如何突破西方強勢文化所主導的價值觀與審美體系的遮蔽,打破必須經由歐美叙事框架過濾重塑後才能被接受的傳播困境,讓這段曆史以自身的面貌與力量,真正引發世界的深刻共鳴。

如今已不同往昔。過去,有人将我們影視呈現苦難的影像斥為“爛俗的意識形态話語”,批評其過于煽情、不夠“高級”。 我們未能在全球話語體系中掌握主動,難以憑借自身的力量還原曆史的真實面貌而在全球内有效傳播,甚至一度遵循外部設定的标準,否定了自身叙事方式的合法性與價值。緻使它們或被忽視、或被自我消解。而今天我們正在逐步建立文化自信,愈發重視自身曆史叙事的獨立與尊嚴。我們必須扭轉因外部否定而導緻的自我懷疑,警惕那種自我鄙棄與内在瓦解的傾向。我們更要以自己的語言體系和書寫方式,去呈現我們自己的不可磨滅、不容忘記的記憶。而這部影片,則正是這方面的探索。

這部超過130分鐘的電影,能夠将曆史真實地呈現在銀幕之上,便已完成了其最重要的使命。日本侵略者的罪行鐵證如山,至于其發動戰争、實施暴行的深層動機——無論是軍國主義的意識形态驅動,還是個體在極端環境下的道德抉擇,本就不應指望通過一部電影來實現全面剖析,更不應由我們作為受害者的一方去承擔反思的責任。我們堅持拍攝這樣的影片,不僅是為了銘記曆史,更是為了以真相警示世人。而日本方面應當做的,是真正直面并深刻反思其曆史罪責。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國内卻始終存在阻撓這類影片拍攝與上映的聲音,有些人常搬出“以德報怨”“以直報怨”等看似高尚的論調,企圖淡化曆史的沉重與嚴肅。我們固然不應被仇恨遮蔽雙眼, 但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段慘痛的曆史,本質上是不可原諒的。這并非煽動情緒、鼓動民族主義,而是對先輩們與真相最基本的尊重。
以上僅代表個人觀點。

最後,引用一段描寫。豆瓣網友 人間惆怅客 寫道:
和我讀過的一些戰地日記一樣, 沒有呼喊,沒有求饒,沒有情緒崩潰,也沒有奮力一搏,無數同胞就那樣被日軍驅趕着,麻木的行進,走向萬人坑,走向秦淮河,然後日軍舉槍,射擊,他們就那樣一聲不吭的死掉了。他們像麥子一樣倒下去,猩紅的血液在泥土上沉默的散開,像我無聲的眼淚一樣。
是的,他們都沉默地死去了,而今日,你我就站在這片土地之上,安然呼吸着自由的空氣。
他們化作沉默的碑,而我們,成了發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