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評裡各位執意要稱呼這是“直男視角下”的“姬片”的人們,你們純粹是淺薄而已。标簽化/幼稚化/貶低一部電影是很容易的事情,難的是去看見和接受矛盾裡面埋藏着的真實的、與你們不同的人生。你們所用的詞語本身就限制了你們能看到的意象,不是嗎?*

一、Kiko的表演

怎麼形容Kiko在這個戲裡的表演呢?我能想到的就是“自然”。她完全地塑造了Rei。Rei可以是一個純粹的人物,而電影裡面更多地是去探索她看似矛盾的複雜性。這樣的人物,表演者如果過分雕琢,會令她顯得做作而近乎淺薄;而如果過分直白,則難以激起觀衆心弦的共鳴。Kiko很好地平衡了這兩點,這也許是天賦與個人經曆的類同,也許是技巧與努力,但她做到了不着痕迹的、自然的表演。西塞羅說“It is an art to look without art”,而Kiko完全做到了這一點。我想,在這場電影裡,Kiko展現了她是一位藝術家,甚于是一件藝術品。

- 在第一場和Nanae在浴室裡的戲時,她講出那句“And I finally lost my virginity at 29 years old”之前,臉上略帶着的笑,交雜着諷刺、無可奈何、驕傲(I kept my virginity, and I only sacrifice it for your purpose)、期待(渴望被Nanae知道自己的犧牲)、戲谑(如孩童般預謀好要讓對方始料未及)、緊張、隐憂與苦澀。我想不到有比這更自然的演繹。

- 在最後一場海邊的sex scene,Nanae終于伸出手箍住了她的脖子,Rei那一瞬間的眼神,萬千種色彩,驚懼、詫異、錯愕、遺憾、癡望、沉醉、不舍,像流水雲霞一樣飛快地次第變幻流逝,最後又全部被柔情所取代。“那一刹那的接近,反見得睽隔的渺茫。”Rei在當時當刻會想什麼呢?對她來說,她到底不是非死不可的;但如果愛人要拿去她的生命,她也未必見得會拒絕。在這樣身心沉浸的時候,恍惚間身不由己,死亡的意味是可以被曲解/消解了的。死亡沒有那麼重,人多半可以以死的形式否定死亡,但一切隻屬于當下。Kiko的表演看上去不費力氣,但留給人的印象可以說是動心驚魄的。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精巧的細節,人物的情感與經曆和演員本身美好的色相交相輝映,共同構成萬花筒中一樣的變幻的光與影。Kiko在過去許多别的電影裡面大多是花瓶一樣的角色,吹彈可破,空有美好的意志,少見痛苦和真實的掙紮。希望通過這部電影,更多的好導演可以看到她深刻和精緻的表演能力,以及渾然天成的風格。

二、電影裡血的隐喻

王國維寫:“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俨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好像完全沒有關聯,但我覺得Rei也如同釋迦、基督一樣。一個人一生中短短的幾天,也好像可以承載很永恒的東西。仿佛正是因為有了那些美好願望的破碎、求而不得的掙紮、痛苦的抗争直至接受,生命才成其為生命。

在第一天晚上她們住進酒店的時候,Rei在浴室裡沖洗身上的血。我想不到她身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血,水流了很久還是洗不盡一樣。這一幕像是一個隐喻。血像是一層層罪,赤練蛇一樣纏繞在她的身上。對Rei來說,無論這些罪虛妄與否,它們始終存在,并塑造了她生命的底色。這令她彌足可貴。

為喜歡的女孩殺人是一種罪,但電影裡還隐晦地表達了同性之愛作為“禁色”的一種“罪”。我想這部電影不是為了讨論社會議題(諸如家暴、平權等),而是更多地從文學/現實的層面去觀察一種同性之愛。愛自身是無罪的,但現實中人們因愛所承受的苦,是真實的。至少在過去幾十年裡,同性之愛常常是被禁止、被抹殺的,世人的眼光無形之中就會将你定罪。比如在電影裡Rei的高中時期,同學們私下議論說她是“大害”;在别墅裡,Rei的哥哥請求Nanae贖罪 ,方式是去重新組建“正常的”家庭;還有Rei的母親至死都不願接受Rei是同性戀,諸如此類。這些他人所定下的罪/惡,在現實生活中是很難逃避的。Rei勇敢地去承受了一切施加給她的東西,并由始至終都堅定地保持着可貴的自我,這應該可以說是“擔荷人類罪惡”吧?

在那場戲的最後,Rei身上的血還是沒有洗清。我覺得是這樣的:有的罪,本就不必去洗。

三、電影裡愛的形式

“但我又不能說,我在等你。你和我從來沒有期約。但我和你之間,還沒有發生的、可能或不可能發生的,成了我生命中最重;之所以重,因為它總在未來。”

(我找不到這段話的出處了,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嗎?希望有人可以告訴我!)

電影裡面有很多沉默的凝視。那一刻,我所愛的對方在想什麼?這對我來說也許永遠是個謎。我永遠想要去确認。在這一點,我覺得日語原名《彼女》比英文版的《Ride or Die》要好。“彼女”始終是一個客體,是被凝視的對象;它可以是一個幻影,但即便再虛幻也可以是愛的具象化。“Ride or Die”,我覺得或多或少總是媚俗的;無論是旅途(ride)還是死亡(die),它們僅是一種體驗,在這份愛裡其實是無關緊要的。

對于Rei來說,她更多的時候停留在想象;而Nanae則代表的是另一種,會不惜以傷害彼此為代價來去确認對方的愛。

在電影裡,Rei說過三次“原來如此/そうか”:

- 第一次:在浴缸裡,Rei說“我差點被殺掉”;Nanae停頓了一會兒,回答“如果你們都殺死彼此,事情就完美解決了。”聽到之後,Rei流着淚,輕輕放開了抱着Nanae的手,告訴她,“原來如此,對不起。”

- 第二次:在别墅裡,Rei的哥哥要求Rei去自首,Rei走上樓告訴了Nanae她的決定。Nanae說,“随便你啦,反正我隻是一個外人”。Rei問她為什麼生氣,Nanae隻是請她“趕快和你哥哥去警察局自首”。看着Nanae的側臉,Rei再次說,“對不起,原來如此。”

- 第三次:Rei在争吵中問Nanae當初為什麼要叫她上車,而Nanae回答說,是因為同情:“我以為你隻剩下我了,你這個腦子壞掉的女同性戀殺人犯。”最後一次,Rei說,“原來如此;我原本以為我們是私奔,開心得要死。”

其實Nanae說出口的都不是她的本意。但在電影的前大半段裡,Rei好像始終是這樣被動地去接受愛人的形象。愛的是一個幻象,是想象中的形象,是鏡子裡面的人,始終隔着距離,需要反複去确認。有的時候你會覺得你愛了一個人一輩子,但其實你是在迷戀一個幻象,是心裡面建築起來的一個角色,她站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看到的好像永遠隔着你自己構成的面具。Rei這樣的方式,我們可以說是個人性格使然,但也許也因為在她的經曆中,同性之愛本身必須是隐秘和含蓄的。盡管她能夠勇敢地去表達自己的愛,但是未必能夠以同樣的方式去确認對方的心意。電影真實細膩地體現了這種困境。我想,每個有相同經曆的人,一定也會有共鳴。

對于Nanae,她如此愛Rei,為什麼會舍得讓Rei因自己而獲罪呢?是她到底沒有想到Rei會真的殺人,還是從一開始這份愛就是病态的呢?我想大概是兩者兼具的。但她隻有用這樣近乎破壞的方式,才能去确認彼方的愛。她有很坎坷的家庭背景和經曆,受過許多的傷害,但仍然渴望對等的愛。在電影裡她不斷地去試探,她想要看自己是否擁有傷害對方的能力,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夠确認彼此是平等的。

Nanae一開始所能給予Rei的,不一定是好的愛。不過,好在愛可以是變化的、遞進的,電影裡相愛的兩個人不必永遠隔着長河而彼此相望。Rei在看見香煙盒裡的紙片後,終于明白了Nanae的矛盾,最後緊緊抱住她,說“我覺得你實在是太可愛了”。這一幕我看了很多遍,兩位演員都非常可愛!而在海邊的那一幕更隐喻着兩個人的愛走向真實;最後在加油站時,Rei對Nanae說,“如果說接下來,和我當朋友,或是當情人,有困難的話,你要不要考慮當我的家人?”我覺得,兩個人終于都确認了真實的愛。

四、Rei

Rei是一個矛盾、流動的人。她身上有很可貴的天真與脆弱,我覺得用“烈女”來形容她,也很貼切。

港樂裡面有三首著名的《烈女》。第一首是梅豔芳的,講的是“盡冶豔盡美态”的“烈”,是一種決心在夢幻泡影裡過到最盡因而四射出來的侵略性的美。第二首是Twins的,算是新時代的平權主義。第三首是楊千嬅的,人盡皆知的“烈女不怕死”。一個詞尚且可以有這麼多解釋,一個人應該也可以被容許有很多種矛盾的面孔吧?

電影裡面細緻地表達了Rei的看似的矛盾性:

- 矛盾1:在酒店裡,Nanae問她說“你喜歡我嗎”。Rei接受了她的吻,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在挂慮遲疑什麼呢?

- 矛盾2:在意别人将自己看作是“風俗女”,當看到報道上描述自己“歡場女子扭曲的愛”的時候,Rei在衛生間裡深深地哭泣,但後來,她卻可以選擇與她厭惡的司機做,如同一個風俗女會做出的選擇一樣。

列車站外下着雨,司機靠過來的時候Rei放聲大笑,走到了雨中。那時候Rei在想什麼呢?我覺得她自己也不一定有一個确切的回答,但像我們這樣的人,應該也可以選擇過不那麼清醒的一生吧?應該也可以做出錯誤的選擇吧?我想要破壞自己,想要去過矛盾的、有悔恨的、掙紮的一生,何必要去做“正确”的事呢?

在家人眼中,她是大小姐;在病人眼中,她是醫生;而在司機眼中,她是一個被施舍、有着色欲的對象。她選擇與司機做,我覺得仿佛是一種冷酷的嘲弄;但她在車廂中望向窗外時,又好像是完全置身事外的。如果現實遠遠不是心中所想,人是否可以表演自己的生活呢?或者,“人生可否變做漫長程序”?

但無論Rei是怎麼想的,電影想告訴我們的是,她一定會做出這個選擇,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劇。人生中美好的東西正是要被毀滅,人才能夠感受到生存。

- 矛盾3:Nanae在列車站的長椅上睡着時,Rei蹲在她的身邊久久地看着她,然後伸出雙手環住了Nanae的脖頸(盡管後面司機的出現打斷了這一切)。然而最後在海邊的時候,Nanae問Rei能否将自己殺掉,Rei卻是不舍得的,哭着說,“我能;可是殺死你以後,留下我一個人怎麼辦?我不要我的人生裡沒有你,死也不要”。

在車站的那一刻,Rei又在想什麼呢?她真的是想殺死Nanae嗎?她當然是可以有怨恨的,她的一生因為眼前人而被毀掉了。但恨是容易的,也是短暫的,很快就會煙消雲散;而愛慕和柔情則是更長久的,足以憑藉着想象抵禦一切怨恨。

還有什麼呢?如果我可以毀掉從前我珍愛的東西,那我可以重新确認自己的意義嗎?電影裡面前後兩次出現過這個箍住脖子的這個意象。我覺得在某些程度上,這也是兩個人不同的對自身和對愛的确認。

- 矛盾4:Rei選擇離開了她的“女朋友”,但是在車站裡面,Rei最終打電話的對象卻是她。

我覺得,這是電影想表達的另一種愛,也許是介于家人與戀人之間。如果Nanae那天不打那個電話給Rei,也許她們最終會過幸福的一生吧?在開頭為她的生日買蛋糕,在浴缸旁邊的嗔怪,我覺得看到的是真正的愛。

- …

在海邊的sex scene開始之前,Rei的一段台詞(大意是羨慕男人可以在做的時候空出雙手)讓很多計較用詞的人覺得有争議。我覺得這句話很真實也很可愛,完全不屬于任何“男性視角”。如果可以的話,誰不願意能夠用雙手抱住自己的愛人呢?世界上很多事情從表面上看就是有遺憾,有殘缺的,但人是可以不用停留在表面的。

Rei還有一段話我很喜歡,也摘錄在這裡:

“我不希望被任何人拒絕,也不奢望有人能了解我,隻要能接受現實,人生也不是那麼不好過。但是當我看見你,高中時喜歡你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那時我總在想,多希望走在你身邊的人是我。我想起了那樣的感覺。”

五、Being as a Homosexual 不是隻有一種美

我想用盧凱彤的《荒原》裡面的這段詞來做結尾:

剩這身血肉,仍有志願;仍未放下:何為美麗和自尊?

人應該可以選擇一種被邊緣化的、掙紮的一生。愛也不是隻有一種愛,美也不是隻有一種美,它們都像躺在一個長長的光譜上。人是複雜的;愛是可以是病态的,但病态中也是可以有美好的、能夠令人看到希望的力量。生活是可以作為一種審美體驗而被賦予價值的。Destructive power也可以是constructive的。破碎中也是能夠看到完整的。悲劇裡的人也是可以被給予奇異恩典的。

但,我還是很恨每一個給這部電影惡評的人。希望你們都拉肚子噗噗七天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