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園子溫電影中的人物形象、行為動機做條分縷析的解剖無異于給電鋸記譜,挺沒勁的,但是我還是想要做一做。
在觀影過程中,我常感到一種壓抑的陣痛感、一種讓我渾身戰栗痙攣的興奮流露、讓我想高歌想尖叫想咆哮想把骨頭澆上醬油扔進火堆裡燒掉的沖動。我知道,它們都是在本我中的一團扭結的無名怨憤,人的語言太匮乏,面對它們時力不從心。
馬勒第一交響曲:從庫布裡克到園子溫
園子溫将這些東西表達出來的方式不是言語,而是音樂。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園子溫這人受庫布裡克的影響挺大的,當初他就是在電影院看了《發條橙》才想到要去進軍日本電影業。從《發條橙》中的貝九、《太空漫遊》中的藍色多瑙河,再到《熱帶魚》中的馬一。盡管音樂用來表達的東西各有不同,但是那直擊人心的讓人洞見生存本質之恐怖的酒神根源都是一貫的。在這部電影裡,圓導把第三樂章(《獵人的送葬行列》)裡的主導動機借來了, 第三樂章描述了一個黑暗的童話故事,獵人死了,森林裡的動物都出來給他送葬, 兔子和狐狸用爪子揩拭着它們虛假的眼淚,故而聽起來在莊重中隐藏着怪異。送葬曲一次次響起,又一次次被中途打斷,一生作惡的獵人連莊重地死去都是不被允許的,那麼我們被卷入作惡的社本又如何呢?
在社本驚恐時、迷茫時、回想時,其實他已然步入通往邪惡的路途,而且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在這時《獵人的送葬行列》中的樂段一次次出場,帶着嘲弄和諷刺試探性地步入社本的内心糾結。園子溫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弱化觀衆的不在場身份以及由此産生的事不關己的廉價同情,而企圖把我們直接帶到電影裡,仿佛用手粗暴地指着在車上一個人落寞地坐着的社本,而對我們這些屏幕前的看客質疑诘難。仿佛我們是這一切的親曆者,或是社本悲劇的促成因素,當社本被邪惡裹挾着走向絕路赴死時,我們的同情抑或激憤是否也會成為擡着棺材的虛僞的動物呢?
一切也好像《太空漫遊》中的重現,在那部影片中庫布裡克用藍色多瑙河的11355含蓄地帶我們走進一個藍色的光滑球體。《熱帶魚》中的馬一也是同樣的點到為止,見好就收,音樂的流露表現了最大的克制,這種懸而未決的處理營造出一種吊詭的恐怖感,個人面臨着兩難的生存困境,隻得托身于這個46億年前誕生、同時也将在46億年後滅亡的藍色星球。一個跌落懸崖的人,死命抓住天文這一最後的浪漫主義稻草,然而浪漫不過虛僞的不堪一擊的幻象,一碰到家庭的矛盾危機、沉重的邪惡力量就如同破碎的夢境煙消雲散了。
溜冰圓舞曲:美好的虛幻和可怖的真實
在電影的最後,随着社本的自殺,光子突然釋懷地大笑,同時背景音樂播放着愉悅歡快的 《溜冰圓舞曲》 。先前馬一造成的懸而不決的緊張迹象在這裡完全融入了協和的曲調之中,觀衆在這裡突然感到長久壓抑下的片刻解脫,仿佛過往的一切問題在這裡都得到了解決,之後光子便能快活地脫離繼母和父親的陰影自由生活。
然而這也仍逃不開是一個表象,我們不過将自己對美好的癡心向往投影到了電影上。現實中代表強權的父親和代表肮髒的母親雙雙殒命,然而這種形式上的死亡并不能消除現實中強權與肮髒的本質,就好像你用紙筆寫死了現實裡一個讨人厭的家夥,但這并不代表ta就真的不存在了。
園子溫将酒神性的音樂矛盾地用作日神式的遮掩,他巧妙地在觀衆跟殘酷現實中間橫隔了一張脆弱的絲質幔帳,透過圓舞曲這一美妙的棱鏡營造出幻景,從而淡化了慘淡的現實。然而他又故意将這一幔帳做得脆弱、不可靠,看完電影後沒多久就會自行倒坍,于是人性的邪惡、生存的痛苦等等不堪入目之物又珊珊來遲地出現在我們眼前,音樂又顯示出它那揭示匮乏的本源作用了。于是常态法則再一次遭到殘忍的撕碎,人再一次被抛到空無一物的虛無之中,再一次回到那剛出生時茫然而無所依的狀态。圓子溫作為一個導演,他隻負責展示和演出悲劇,而幾乎很少涉及悲劇震懾性沖擊之後的協調方案。靠什麼緩和痛苦?審美?堕落?權力?情色?還是迷狂?自己挑一個去。
生活就是。。。痛苦。。。
生活就是痛苦,清楚認識到這一點的人便注定無法像“人”一樣生活。
在處理body的過程中,社本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往的生活好像完全是由逃避和軟弱構成的,在他面前是一塊塊的血肉,一根根骨頭,一對夫婦病态地談情、交媾,生活好像從未這麼缺乏實感。于是他突然意識到,人這種懦弱的生物在放縱中是沒法生存的,必須有一個君臨天下的暴君,用最嚴苛的律令和最可怖的處罰讓他們疼痛,這樣才能可言生存之實感。如果人既渴望實感,又不想被人奴役,那他就隻能做自己的暴君,用嚴刑和律法對自己行使暴力,這就是村田說的“照顧好自己”。
先前社本活在“惡魔村田”的陰影下,而當他親手殺死惡魔之後,自己重又變成“惡魔社本”,自我産生的陰影甚至比外在的更具毀滅性。村田最終沒能走出從“惡魔父親”那裡産生陰影,社本也沒能走出村田的突然闖入帶來的邪惡,他們都以為自己掌控權力、掌控邪惡後就能不受其侵擾,但人終究是脆弱的生物,一個僭主往往也是一個最可憐的人。甚至在社本死後,他的女兒也歡欣雀躍地重蹈了他的覆轍,她天真地認為“惡魔社本”和她後媽的死能夠給她帶來永久的解脫和釋放,實則不過是洞見了邪惡這個大房子中的一絲蠟燭光,而誤以為這就是太陽了。
我們生活在這套秩序中,每日每日地感受着生活帶來的痛苦,逃到這套秩序之外已經被證明不可能了,那麼接下來給我們剩的路就隻有一條了:變成一個受虐狂。我們聽到妙子邊被打邊說謝謝,也看到《愛的曝光》裡男主在忏悔室露出的病态歡愉,在驚異于圓導作品下激進的情色場面的同時,我們也會思考受虐的現實本質。受虐狂不僅是性意味的,生活的受虐狂随處可見,通過知性對痛苦感受的病态轉換,我們在壓抑和邪惡中獲取快感。既然“君臨自己”招緻的是毀滅,那麼有的人就去選擇一條更溫吞的道路,即“欺騙自己”。
妙子早已厭倦單調乏味的婚姻生活,卻還要去回想兩人初識時的浪漫歲月,這不僅是用來哄騙社本的好話,更多的是試圖哄騙自己:婚姻還過得去、生活沒那麼糟、至少我們有一個浪漫的過去。我們并非有意說這些謊話,我認為這更多的是一種大腦潛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它靠謊話來美化生活,而人們隻有藉由這些謊言才得以在一片荒誕的景象中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一旦智慧把這一真相告知了某人,某人就隻得背負這沉重的罪惡,并用餘下的一生來徒勞地償還。
在人們作惡之時,白色的聖母像挂着永恒不變的微笑靜靜地看着,破舊的木闆上淩亂地寫着“你死後會被審判”。古往今來,人們從宗教、哲學等領域中尋找良藥緩解生存的痛苦,希冀以靈魂不朽和上帝存在這些來世之物喚醒人們對正義的敬畏。然而既然一種未名的痛苦想要擊垮你,活着似乎才是最有效的反抗,在白色聖母像之下,我們聽到那萬劫不複的深淵中爆發出一聲嚎叫,它仿佛在咒罵,又仿佛在讴歌,不管怎樣,它印證了我們的生存,它使直面痛苦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