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靈魂到底能安置在何處呢?在影片的最後,在海邊的牢房裡,夜月映照下的海浪不斷地拍打着岸堤,海水飛濺起嘩嘩的聲音,勞倫斯先生來見原上士最後一面,第二天原上士就要被處死了,原上士說他已經準備好去死,勞倫斯和他一起回憶起多年前那個聖誕節夜晚,兩人相視笑了起來,這時片尾曲逐漸響起來,彷佛從遙遠的虛空中盤旋而至,明明是毛躁的電子音效,卻潛帶着一股甯靜的力量,那一刻,我感覺是他們兩人靈魂的聲音,在這四面牆壁内上空不停回蕩,穿透了屏幕,一直萦繞在我的上空,而我擡頭張望,突然想尋找一片漆黑。
北野武的演技很好,粗犷的臉容,有些發黃,并不整齊的牙齒,然而在他那發紅的眼眶下,我卻由内心覺得這個男人好有魅力,用略帶滑稽的日英口音,說出“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時,是的他重複了兩遍,那一刻,胸腔一陣沉悶,想哭,但是并不悲痛,眼淚沒流出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救贖感,我想,那應該是我的靈魂,是的,靈魂,在震蕩後本能地想擠出點反應,卻在這默然中失語,隻剩下無際的沉默。我就這樣癱坐在座椅上,望着天花闆,努力抓住這片空白。
這部片應該能排進個人觀影的前二,同性戀、宗教、精神規戒、戰争、生命、罪孽和世界的相遇。大島渚拍得很好,整部片雖然沒有很激烈的沖突場面,卻是克制下的暗湧,那虬苒在每個人雙腳下的盤根錯節,每個人都被無聲的落網緊緊裹籠着,交鋒着,很有張力。
在爪哇,日軍的戰俘營,盡管被一片綠意植被包圍,卻是一片生命的荒原,黃沙碎石被風吹動着并行。同性戀,homosexual,這個被不同文化共同否定的取向,也許“取向”這個詞就已經歪曲了它的本意,如果它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躁動,而我們是無法對靈魂進行選擇的。開頭的朝鮮士兵金元在夜裡侵犯了西洋大兵德容,為此他付出的代價是切腹斬首,而面對他的斬首,德容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很難一言斷定,二者之間的關系,金元一開始給德容上藥的那些個夜晚,他們是不是也度過了美好的時光,德容在荒涼的日子裡,對出現在他身邊的金元,又是什麼懷抱什麼樣的感情,而面對他的發狂,是驚恐,是抗拒,還是另有其它?然而無論如何,這一切都發生在這麼一個背景下,一個戰俘和一個看守兵,兩者間内在的權力關系,與情欲的糾纏,一種由上至下的呵護,又一種狂暴式的侵略,這兩種悖論式的并存,糾葛着這片荒原裡的每個人。
人以肉身行走在大地,靈魂卻不受束縛,因而也終其一生于尋找一個甯靜的定所。拉康說人生下來就是殘缺的,世野井上尉在遇到塞利爾之前,是否就認為自己已經在戒律和苦修中不斷抵達至内心的完滿,他跟勞倫斯說他本應該死在多年前那場政變,又或許這種苦修對他來說究其實是一種謊言,其靈魂的焦慮在見到塞利爾那一刻,像一顆種子,悄然撐破了他的内心,隻是他在苦苦支撐着謊言,助手兵為了保持世野井的“完整”,不惜要刺殺掉塞利爾,他說他是上尉的惡魔,會讓他的靈魂變得渾濁,但其實,惡魔一直在每個人心裡,不是麼,隻是這個泡沫,在最後才被塞利爾當衆戳破。
原上士,是這部片裡我最有好感的人。如果說勞倫斯、塞利爾和世野井都是文明守序的外化,那麼原上士的一出場,則是當着勞倫斯的面羞辱朝鮮士兵金元,暴力、粗野,一邊可以和勞倫斯心平氣和交流,一邊可以面目可憎地鞭打勞倫斯,在午睡被吵醒後時嚷嚷着剛才夢裡在滿洲操着一個姑娘的人,内心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他說他在十二歲時就已經把生命獻給了天皇,無法理解勞倫斯被俘時為什麼沒有切腹自盡,他以為他把靈魂已經獻給了天皇,在那裡找到了定所,但面對勞倫斯時,卻選擇了違抗命令,口頭上嘲笑着戰營裡的同性戀,把上司的行動看在眼裡卻沒有多說一句,在聖誕夜以喝醉酒為由釋放了勞倫斯和塞利爾。在最後,戰争結束後,在牢房裡,他相貌不再兇狠,胸前挂上了佛珠,平靜地面對死亡,面對老朋友的到來,一起回憶起多年前那個喝醉酒的聖誕夜放聲大笑,臨走時,對勞倫斯又說出多年前那兩句話“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彷佛又回到那一晚。隻是他說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他犯的罪過,隻是和其他普通士兵沒什麼兩樣,卻要被處死呢……
無論是基督教,還是日本佛教,都試圖在超驗和神明中,找到自己的定所。為此,人們吟唱福音,建構秩序,推廣認同,克己苦修,前者在理性工具的沖擊下僅存殘骸,後者讓自己淹沒在軍國主義的大海之中,他們在此相遇。塞利爾的到來,将這兩個世界的沖突從地底拔出,暴露在空氣中,他毫無顧忌地踐踏日本人的齋戒律令,偷拿萬壽包和鮮花,為死去的德容高唱福音歌曲,在生命的荒原,僅存的秩序半死不活,雙方卻苦苦堅守,那在現代化沖擊下應該早已崩塌的信仰殘骸。勞倫斯說日本人在神明的陰影下而看不見自己,因為隻能投身集體,塞利爾臨死前,回憶一波又一波地沖擊,他的回到了多年前家裡的花園,那裡有他愧疚了一輩子的弟弟的歌聲,這個場景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放逐着他的一生,在面對德軍的戰場上,在傷員病房裡,在關押他的牢房裡,在被沙石填埋的烈日下,他一直希望能回到當初那個院子裡,再次聆聽他弟弟唱道“run run though the night”,直至死去。
二十世紀的日本,無數青年人狂熱地投身于軍國政治,他們将靈魂獻給天皇,以為這樣就能在崇高的榮耀與光芒下死去,而西方,則在堅守自由、正義和民族家園中加入戰場,在戰壕和俘虜營的斷壁殘垣中高唱基督福音。然而天皇軍魂把戰争和死亡帶到半個地球,自由和正義也在戰後搖身一變,成為強權與壓迫,在這些寄托裡,滋生滿腔的謊言、背叛和自私。那然而人們的靈魂到底能安放在何處呢,是戒律森明的齋戒儀式嗎,是齊聲高唱中的宗教寄托嗎,是童年回憶裡回蕩在花園中的歌聲嗎,也許都不是,是在臨死前一晚的那聲“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裡。
走出大樓後,隻覺得昙華林的街道太過吵鬧,我躲進漆黑的巷子裡,略微思考,趟在了青泥地闆上,張開身體,去擁抱這夜空,大口地呼吸,在這寂靜的黑暗裡,不遠處的街道把天空映照出些許橘紅,雲朵也分散,樓宇天台的綠植被風吹着來回晃動,偶爾有行人和電動車閃着燈路過,我想我的靈魂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一絲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