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子看得我好痛苦,有時候是因為那種照鏡子的感覺。我既能get到時時刻刻發生的浪漫,也會經常産生男主那種掃興的想法(一半INFP一半INTP是這樣的),盡管生活中我還是infp的一面占了上風,我也會因為氛圍到了去吻一個可能沒那麼熟的人,我也會和别人在笑聲中充滿默契地遊行,我也會和朋友徹夜進行自我剖白、談論文學與人生經曆,可能再佐以一點哲學邊角料(我對哲學的知識也隻有邊角料那麼多),把生活烹煮得像那麼回事一點。但我又會在某個瞬間退出這種場景,一個靈魂從我的大腦升騰而上:我想,就算這樣,又能如何呢?就算此刻很好很好,好到我其實根本不必去考慮任何此刻以外的事情,但,那又如何呢?這些是真的嗎,還是我大腦為自己設置的幻想?我是真的在為這些羅曼蒂克的瞬間動心,還是隻是出于一種社會規訓刻在我心中的範式?女主說,她不希望這一切隻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和一個法國姑娘上床然後再也不見的male fantasy,但她最後也還是參與編織了這個“好故事”。
平心而論,我做過很多浪漫的事情(如果在河邊喝酒唱歌、和朋友一起通宵看電影、對陌生人實行無差别擁抱這些事情可以算作浪漫),但我從不(或者很少)真心覺得自己是一個浪漫的人,我總是有刻意為之的痕迹,表演的痕迹,不那麼足夠地發于内心的痕迹,我不能真的那麼純粹地活着,總有更現實更庸俗的那一部分在提醒着我,在讓我抽離,告訴我算命的人隻是在揀好話說,因為你付了她錢(不過我可能會覺得付錢買一次神秘主義的體驗也挺值)。也許這也是導演設置男主女主微小對立的原因,世界不是一元的。盡管你在從一個氛圍走向另一個氛圍,從一處燈光走向另一處燈光,從街道一角走進羽鍵琴的樂音。還是會有一個瞬間,你是抽離出來的,就像他們從那種狂歡一般的對話中短暫抽離,坐在長椅上,那些音樂和燈光遠離了,就像舞台上的一切裝置都被撤走,幕布也重新落下。演出結束了,我們退出光明,回到各自的黑暗。
我會覺得盡管這種抽離是傷感的,但也是必要的,對話在劇場後台才真正發生。女主說,我知道完全理解幾乎不可能,但誰在乎呢?答案一定就在嘗試中。這一段低聲的,獨白式的,直視對方眼睛的對話,才是兩顆心真的去嘗試觸碰,和理解。這種觸碰和理解太好了,太溫柔了,簡直好得令人害怕,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我真的可以承受這種濃烈的感情嗎?我真的可以接受它的持續嗎?這樣濃烈的感情萬一被時間沖淡了它原有的模樣,到那時我該怎麼辦?盡管此刻我是幸福的,可是,可是。
這樣的經曆讓我想到陀的《白夜》,他是這麼寫的——
“聽我說,聽我說!”我把她的話打斷,“請原諒,如果我又對您說出什麼不恰當的話來……是這樣的: 明天我不能不到這裡來。我是個幻想家;我在現實生活中擁有的太少了,所以我把像現在這樣的時刻看得非常珍貴,不可能不在幻想中重溫這幾分鐘。我将在幻想中懷念您,在幻想中度過整整一夜、整整一星期、整整一年。明天我一定到此地來,正是到這個地方,正是在這個時候,并将沉浸在對今宵的追憶中感到幸福。單是這個地方在我心目中也是可愛的。這樣的地方我在彼得堡已經有兩三處。有一次我回憶回憶甚至哭起來了,就跟您一樣……誰知道,也許十分鐘以前,您也是回憶回憶哭了起來……不過,請原諒,我又忘其所以了;可能曾經有一個時候您在此地感到格外幸福……”
太好的東西不能一直有,這樣的時刻就彌足珍貴,告别之後我将永遠懷念,但我們又不能不告别。可是,再換一個角度,女主問男主,為什麼你會癡迷于自己沒那麼喜歡的人?男主說不知道。彈幕飄過“因為分離焦慮”,我醍醐灌頂。有了一點痕迹,我們就把它當作愛情來捕捉。就是因為那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構成了生活的基礎,如果生活是一艘船,那些細碎的、美好的、閃光的、可一而不可再的瞬間就成了載着生活之舟航行的河流,可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将在幻想中懷念您。
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鐘的欣悅啊!這難道還不夠一個人受用整整一輩子嗎?……
不夠的,遠遠不夠,人是貪婪的。我察覺到自己也有點分離焦慮,每次進入這種氛圍,都特别害怕離開,用力地活過之後平淡如水的日子簡直不堪忍受,離開那種陪伴之後孤獨會在短時間内抵達峰值。所以我會在喝得爛醉之後抱着别人說可是我不想離開你,會在朋友離校之後躺在學校的長椅上哭泣,會在旅遊告别前在旅伴面前反複地唱《每次相聚都是為了我們再次分離》。每次相聚都是為了我們再次分離,請你别,把我忘記。我不知道怎麼去處理這種落差,盡管真的從瀑布滑落之後,順流而下的生活也沒那麼糟糕(簡樸平淡是另一種好),但個中落差總是讓我傷心欲絕。朋友說她和别人在一起聊天從來都不會主動告别,這是一種貪婪。這麼想想我也是一樣的,狂歡結束之後,我們又該走向哪裡?這簡直就是林黛玉所說的那種喜散不喜聚了,“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到是不聚的好。”總是要散的,所以還不如一切都不要發生。渴望陪伴又害怕分離,但如果真的讓一切變成永遠,我又無法忍受它注定喪失原初的形态,兩極之間的徘徊搖擺是一種生而注定的痛苦。《德米安》說無欲無求而徹底聽憑命運的安排會是最好的選擇(我想這也是我們道家常說的無為而治),但這也是不可能的:
我時常夢想我能做到,但我不能,因為我恐懼:我無法完全赤裸而孤獨地面對世界。我是條軟弱而可憐的狗,需要溫暖和食物,時常需要同類相伴。
Before Sunrise隻是個開始,這是個愛情三部曲,關于親密關系的持續和我剛剛提到的瀑布之下的生活大概可以在後兩部裡找到答案,但問題在于我現在一點都不關心答案,隻會害怕後面兩部使這樣神聖而又傷感的夜晚轉變成某種愛情神話……會不會在我心中分别才是最好的結局呢,酒醒之後,太陽升起,暖黃的光落在彼此的面龐上,連細小的絨毛都有着溫暖的邊緣,但我會離去,你也會離去,隻有街道和大樓永立。安哲羅普洛斯的《永恒一日》我好幾次差點看睡着,卻唯獨對最後男主面對大海的一幕印象深刻:明天會是多久?永恒和一日。今晚我将前往彼岸,再次為你帶回字句,可你在哪裡,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