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沒怎麼了解過是枝裕和。《比海更深》是我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的電影。不過第一次讀他的《步履不停》是三年前的事了。說實話,在步履匆匆的三年後回想,書的内容已然在記憶中零落了,唯有一隻黃蝴蝶還在上下翻飛。是的,又是蝴蝶。但不是納博科夫放大鏡下神秘詭麗的蝴蝶,也不是莊周所夢逍遙無我的那隻。
在《比海更深》中,良多的母親在送走兒子時,在住宅區的路口看見一隻蝴蝶,說她每次經過這個路口,都會有蝴蝶跟着。良多打趣說是不是她所養橘樹上生出的那隻藍蝶,她說不是,她覺得是良多的父親。我想,《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中的蝴蝶,大概都是生者對死者之愛與回憶的具像化吧。《步》中大兒子的意外死亡一直如淡淡的陰影籠罩在那個良多的小家,揮之不散;而《海》中父親的離世也或多或少地牽動了每一個家庭成員,特别是良多的母親。她雖然說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過比海更深的愛,但影片中又處處流露出她對丈夫的感情和回憶:和女兒回憶起她父親的一手好字,收着他的襯衫(良多吐槽還沒扔時她說隻留着一件,卻忘了前一晚幫兒子鋪的是他父親的被褥)還在那個台風夜和良多說,常常夢見他。可是,她訴說這一切時的語氣又是那麼平淡,有時甚至還嘴角挂笑,仿佛在談一個還好好地在她身邊的人,隻是出了趟遠門而已。
然而,他們又何嘗不在。不管是《步》還是《海》,蝴蝶都是已故親人的化身,是生者甜蜜的自欺。昔日的回憶破繭重生,使得缺席重又在場。
除了蝴蝶的誤認,良多的兒子真悟對彩票的誤認也使我印象深刻。台風後一片狼藉,真悟從奶奶家出來後,跑到草地上撿起一張廢紙,看了看随即又丢掉,并無甚情緒地說道:“我還以為是我的彩票。”真悟是個100%好孩子:他有着他這個年紀的熊孩子所沒有的孝順懂事。他想給爸爸省錢,于是挑了一雙并不是最愛的球鞋;他想中彩票,因為這樣就可以買大房子,和爸爸媽媽奶奶都住在一起;他其實不喜歡媽媽的新男友,可他記得媽媽說“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裝作開心的樣子了”。
可他畢竟隻是個孩子啊。就像在台風夜他埋怨媽媽,為什麼一會兒說自己還是個孩子,一會兒又說自己已經長大了,他将廢紙誤認成彩票其實又隐含了對之前一切希望的懷疑。所謂的愛與親情,那些看不着摸不到的情感羁絆,真的能夠抵禦得了現實生活的殘酷嗎?其實到影片終了,良多的困境依然沒有好轉的迹象。他還會堅持自己的理想主義不向現實低頭不接受嚴肅文學娛樂化資本化最終功成名就捧得“芥川獎”嗎?還是随波逐流給漫畫寫文稿到處跟拍婚外情或幫人找貓找狗維持生計?還是依然我行我素地賭賽車打遊戲買彩票醉生夢死呢?父子關系在片中其實也一直是難言的。良多的父親雖然是缺席的,但從各方回憶中也可拼湊出一個“文藝混不吝”的形象,而這也遺傳到了良多的骨子裡,雖然他“不想成為像爸爸一樣的人”,高中時就想當“公務員”,可現如今還是走上了老路。可怕的是,真悟朗讀自己的作文,奶奶誇他有“文采”,有“天賦”,真悟表現出的反而是一種驚懼——此時“文采”仿佛成了一種詛咒。他也不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如今僅是小學生的他,就說自己想當一名公務員。他們似乎都是理想主義者,卻也都現實得要命。所以,他們到底是天生的理想主義者,在現實中且戰且走,還是因為在現實中敗北意欲逃離,才轉而建造了一方自己的理想世界?
而現實就是,精神可以是貧瘠的,但肉體絕不可以饑腸辘辘。良多的母親想盡辦法藏錢,最終還是在這個老房子中困囿了五十年,實現不了住大房子的夢想;良多的妻子也因為他的好賭和“不上進”離開了他,因為“成年人的世界不能隻談愛情”。而且顯而易見的是這種金錢焦慮也傳遞給了幼小的真悟。
所以,對于殘酷的現實生活,那些蝴蝶和彩票,到底是希望還是幻覺?
其實也不必搞清。畢竟,生活中有鈔票有希望最好,實在沒有的話,不妨來點幻覺。各種情感羁絆,也許就是生活中最好的緻幻劑。再糟爛的生活中,隻要還有個親人或愛人,或與之共度、沉淪的情感與回憶尚在,便仿佛還有寄托和念想。好像又回到了馬丁·布伯的絕妙論說。太過執念于物,汲汲營營,那麼便是生活在“我-它”的世界,那并不是真實的世界;而隻有當我與你相遇、關聯,那才是真實的、神性充溢的“我-你”世界啊。
“我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愛誰愛得比海更深。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能夠活下去吧。” 這就是所謂的情淡而真吧。
雖然迪蘭托馬斯曾寫道,“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但是枝裕和似乎在勸慰我們,有時候,也許,我們需要溫和而緩慢地步入那個良夜。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