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座習慣下雨的城市,雨水模糊了豺狼虎豹的視線,嗅覺成為了辨别方向的感覺。易與佳芝的相遇就是一場大雨。大雨中能看到的隻有影影綽綽的旗袍倩影和漆黑瘦削的西裝男人,卻能感受到女性身上的柔軟的氣息和男性恐怖與窒息的壓抑感。于是,這個朦胧、沾滿水腥氣的故事便開始了。
《色戒》是一部徹徹底底的“黑色電影”。有趣的是,故事的視角被置于女性那一側,講述的也不是強勢角色的逐漸坍塌,而是弱勢角色的被迫妥協。
影片中沒有肮髒血腥的鏡頭,一切都是那麼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即使是拍攝貧困的貧民區時也極力克制着情緒。白皙如藕段的臂膀、黑色卷曲的精緻發髻,還有閃閃發光的大鑽戒—這才是女性真實的世界。槍聲和屠殺離權力邊緣的女人們太遠,她們總是欠身站在男人的側面,邪惡也隻能在她們的世界裡露出半個面孔。但即使遠離廟堂,刀光劍影還是在牌桌上驚得人不由自主打了寒顫。電影開頭的快速鏡頭切換,太太們手部幹淨利落地摸牌、洗牌,伴着麻将落桌的響聲,頗有點傳統黑幫電影裡面開槍、彈殼落地、再換彈的感覺。太太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話題從飯館到打仗,戰場上緊俏的西藥成為了賺錢的“囤貨”,政府官員的提攜罷免也要仰仗各位太太們各顯神通。這一切都是那麼漫不經心,又令觀衆們觸目驚心。馬太太當上了情婦後的恃寵而驕,易太太氣定神閑背後的不屑傲慢,以及梁太太的圓滑遊走,這些女人的态度決定了女人間戰局的走向:越是大官太太越是壓人一頭。年輕美麗的王佳芝坐在易太太對面,一舉一動都在易太太的眼裡,她是易太太帶上桌的打手,其餘幾位官太太都不正眼瞧她一下。但易先生一出場,場上局勢卻迅速變化:四個女人的面孔在光源之下照的清楚,易卻置身于光源之後,他在審視這些女人。李安運用純熟的鏡頭語言告訴觀衆:無論這些女人們怎麼嚣張跋扈,她們永遠是舞台上的演員,易先生才是幕後的導演,操縱着她們的行為與情緒。
關于“麥太太”王佳芝,她的出場形象就是個演員。她的命運悲慘,母親早逝,再被父親抛棄,後獨自被留在香港,舉目無親。她需要依靠、需要安全感,她需要他人當她生活的導演,幫助她度過這一生。在那場愛國話劇中,她略帶緊張地站在台中央,睜着清澈迷茫的雙眼憂傷地注視着陌生的人群。那一刻,她就像是亂世浮沉中的一朵落花,無助又嬌美。這場驚豔四座的表演,證明了她具有成為“角”的天分:美麗的外表與敏銳的感知力。這個天分也恰好是一個特務所必須的。她欽慕着邝裕民,在她眼裡,邝裕民英俊潇灑,勇敢正義,團結同學,她想在他的懷裡緊緊依偎,在亂世中有栖息之所。為此,她開始為了這個邝裕民搭建的舞台犧牲一切,包括性和生命。不過,女演員是不能主導劇本的走向的,即使是當之無愧的女主演。通過導演幾次細節的揭示:刺殺行動前各位同學的躲閃或堅定的眼神,其實這個“愛國刺殺小隊”人心渙散,那個看似大義凜然的邝裕民是個暴躁魯莽、隻會逞匹夫之勇的大學生。王佳芝自始至終都是任人擺弄的裝飾品,在所有人眼裡就是個物品,包括邝裕民。為了“大義”,她被迫張開雙腿,承受着痛苦與屈辱,靈魂消失在演員和特務的外殼後面,鏡子中的人像和現實中的自我慢慢颠倒。
與王佳芝互為對照的還有一位演員——易默成。易先生在女人的世界裡是絕對的掌控者,可他在男人的世界裡卻是卑微的一條狗。汪僞政府是日本人的傀儡,表面上光鮮亮麗,享盡榮華富貴,但這就是瀕臨死亡之前的烈火烹油。易先生對時局認識的十分清楚:“美國人來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他是暴戾狠毒的特務頭子,也是一個亂世求榮的投機分子。日本人快撐不住了,他這賣國賊肯定會被清算處理,他急需投奔新的主子保住自己的小命。易先生的眼裡沒有對錯,隻有政治。政治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改朝換代改不掉的是身居高位者,而那些低一等級的隻有被操縱的命運。由此來說,易先生也隻是重慶和日本博弈棋局上的一顆不起眼的棋子,他在日本人面前迎來送往,在國民黨面前表示忠心,都是演戲。政治棋局上的棋子,是沒有靈魂的物品,他們和舞台上的演員們一模一樣,表面上八面玲珑,實則内心恐懼。易一邊為保性命拿着軍火的籌碼和重慶談判;另一邊與日本人觥籌交錯、谄媚讨好。這迎來送往皆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因此他比誰都要更懂什麼是賣身,什麼是委身于權貴。
據此,再來看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性愛便别有一番隐喻。性,是釋放人類原始情緒的步驟。雲雨之時,男女雙方渾身赤裸,雙目對視,外殼皆被蛻下。一開始二人還設着防備,忠誠地履行着自己表演的原則:絕不出戲。王佳芝忙着勾引誘惑,易先生忙着掌控壓迫。可随着時局的動蕩,他們逐漸疲乏了,繁華或荒涼就是一念之差,人最終的歸宿總是孤獨寂寥。沉溺于男女情事,卻是難得的酣暢淋漓,瘋狂的快感提供了緊繃神經短暫放縱的機會。理性的自我迷失在情緒的波濤洶湧中,王佳芝和易先生的身體抽動,淚水和汗水夾雜着流淌,生命的力量在此終于顯露了出來。最後一場戲,二人颠倒了方向,他們不需要繼續攻防了,身份角色被調了個兒,他們是亂世中的共鳴者。易先生任由王佳芝蒙住他的眼睛,王佳芝也肆意流淌淚水,在那一刻他們的靈魂終于觸摸到了彼此。從香港到上海,他們永遠在陌生的街巷中徘徊,永遠說着粵語、英語、上海話這些他鄉之語,故鄉的記憶随着自我的隐藏在逐漸消退。絕望,伴随着孤獨而來:身首異處總是太簡單,落葉歸根總是太難。特務們就是賭徒,他們拿着自己的性命和他人的性命,賭一個榮華富貴,賭一個安享清福。可惜,他們永遠不會賭赢,赢家隻會是那些高層的政客,他們隻會掏空自己的靈魂然後血和腦漿迸得到處都是。數不清的禁令、封路,攔住了渴望平靜的心。希望?沒有希望。
一首《天涯歌女》道盡心酸:“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戰火紛亂的年代,無數人心靈的家園被欲望摧毀的一幹二淨,他們是亂世中不能自已的思鄉人。
無盡蒼涼下,兒女卻有真情。這段廉價的情感在戰争和政鬥中不由得顯得十分奢侈,但卻像那顆鑽石鴿子蛋一樣,珍貴卻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