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語文校本裡有一篇散文,蔡翔的《底層》,發表于1995年。作者親眼目睹上海社會的變遷,主要比較了父輩年輕時的底層,與當今的底層之間巨大的不同,對此他感到很痛心。對他父輩年輕時的生活,也就是作者的兒時,文章是這麼寫的:

然而在那個時代,貧窮并未導緻我的底層的憤怒,相反,他們對國家表示出一種極大的熱情和忠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美德。時至今日,我的父母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仍然毫無怨言……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的神話中走過,盡管我們貧窮,但是無怨無悔。我們以國家的主人自居,我們與年輕的共和國分享着艱難,我們,全體。

可能真正能引起人們共鳴的部分是這篇文章的後半段,比如:

但是我卻恐懼地看到,純樸和善良,正在我的底層悄悄消失。底層不再恪守它的老派的欲望,對富裕的追求同樣導緻了人的貪婪……在這個時代,勞動不再神聖,富裕必須依靠投機和掠奪……我已經不再侈談什麼平等和公正,我終于悲哀地發現,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

初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更多的是感動,因為像他這樣直抒“面對這樣的底層,我心難安”的人文知識分子在我們的時代真的鳳毛麟角。然而最近我讀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和一些有關當代中國經濟的讀物之後,重看這篇文章有了複雜得多的感受——25年前的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的是,這樣一種進程成為了曆史難以避免的趨勢,是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感到越來越無力去扭轉的。如果那個時候的底層可以用“貪婪”這樣的詞來形容的話,那麼今天“絕望”也許更加恰當。

在某種程度上,社會不平等并不是一個全社會,或者放小點說,我身邊的人都能夠正視的問題。你會發現,有的人是沒什麼同情心的,在某種意義上較為優渥的生活,确實不能給人帶來任何思考這類問題的動力;然而那些真正感同身受的人,同樣很難以一種比較客觀的方式去表達感受,無力會變成憤怒,然後憤怒再變成無力,循環往複。

這就是《寄生蟲》在說的事情。

這部電影裡,人都是被推着走的:窮人一家不是沒有才華,也不是好吃懶做,但是她們就是找不到工作,連折披薩盒賺點糊口錢都會被克扣工資。一塊假石頭給了他們改變命運的機會,這時候男孩的堅決前往、喬裝打扮,哪裡隻是一意孤行的勇敢,分明是四面楚歌的悲壯;在地下室裡的頭破血流,哪裡隻是對自己利益的寸步不讓,分明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最後掙紮。

富人一家哪裡是什麼所謂的“資本家”?996的爸爸,焦慮育兒的媽媽,掙紮于高考的女兒,調皮搗蛋、習慣了僞裝的兒子;披上了大莊園、上流聚會和葡萄酒的殼,難道就遮掩住了他們生活的壓力和負重?昏暗的地下室裡,瘋瘋癫癫老頭背後的書架上,全是很高深的技術讀物,暗示了他原本中産階級的身份。我在想,這裡是不是有一點隐喻的氣息——今天在豪宅裡讀書品酒的這家人,和地下室裡苟且偷生的老兩口,這兩個家庭之間究竟有多大的距離?

諷刺的是,影片中的很多細節,無論是“坐地鐵的人身上的氣味”,還是“找一個女兒看不上的窮家教”,都在向我們暗示從窮人到上層中産,已經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階層鴻溝。富人家對傭人的頤指氣使、口中所謂的“邊界”,在這個意義上,好像反而成了劃定自己身份,在“劣等人”身上獲得優越感,從而掩飾自己内心噴湧而出焦慮的一塊遮羞布。

我在思考的問題是:對“富人-窮人”之間對立的強調,是否本身就是一個悖論?

從底層的視角,這沒有任何的意義,最多是他們絕望時最後的一搏。像窮人一家那樣,永遠在“躺平”和“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之間徘徊,總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個半死,歇歇再試試(大概率如影片結尾是徒勞的);從生活的“還不錯”的人的視角,這是一種有優越感的證明,同時也是對階層下滑伴生恐懼的掩飾;而那些真實“既得利益者”,又有什麼動機去渲染這種對立和差距?這些人在哪裡,大衆既看不到,也不知道。市場化改革的最大受益者到底是誰,曆史已經告訴了我們答案,可惜沒法寫在教科書裡;退一步講,就算知道這個答案,對我們的生活又有什麼益處呢?

當然,這種思考有一定将問題簡單化的嫌疑。可是基于這樣的讨論,我就非常能理解影片末尾那場殺戮的底層邏輯:“因生活難以為繼,對社會滋生仇恨轉而報複社會”——當我們在新聞裡看到這樣的例子時,通常并不會有什麼同情;然而在電影裡,這件事情不僅僅是多出了很強的自衛性質,更重要的是加入了一個“壓迫-反抗”的叙事框架。當上述的貧富對立不斷被輸出和加強,并且赤裸裸地體現在富人一家和窮人一家的境遇反差、以及前者對後者的壓迫上時,後者的反抗便被賦予了某種正當性,得到了一部分觀衆的同情。

當我們進一步反思這個問題,我們會發現類似的情況在近幾年的社會熱點中并不鮮見。當衡水中學某男生在演講中公開叫嚣“我是一隻鄉下的土豬,要去拱城市裡的白菜”,社會輿論唾罵他在炒作(當然也有一部分人在為他發言内容的“不自主性”作辯護,這也是有道理的)。如果他真是一個生活拮據、頭腦簡單的鄉下人,他說不出這樣的話。當他在說出這樣言論的時候,就意味着他既紮中了“白菜”圈層人内心的痛點,又雪上加霜式地羞辱了一下“土豬”們。我在想,如果他學聰明一點,把自己包裝成“從衡水來‘想拱大城市的白菜’,卻在大城市遭遇了各種歧視的小可憐”,很難講他會不會蹭一波熱度。

社會不平等這樣的問題,既是人們心裡的痛點,也是癢點。戳中痛點的人成為千夫所指,戳中癢點的人收獲滿滿的同情,有的時候就看你怎麼表述你的立場。這句話更隐形的含義是:沒人有能力改變什麼,不然為什麼不去改變呢?

就像《寄生蟲》最後的結局一樣,是那個永遠沒法從地下室裡走出來、見到天日的父親。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也是如此。你的居所現在未必是地下室,但你得拼了老命——因為就算是地下室,也是要搶的,何況是你的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