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優績主義】
常常有媒體、讀物、身邊的人不停地在叫喊着,如果想要赢得“尊重”,就應該從“改變”自己開始,讓自己“優秀”起來,讓自己“堅不可摧”,讓自己站在“最高的舞台”。這種宣傳背後的邏輯,實則恐怖。首先,它認定了人的努力程度決定了人的成就,忽略了天賦和基因的作用。其次,它弱化了政府和集體對于個人保護的責任。最後,它鼓吹着一種可以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生活方式。這種邏輯很容易導緻雙重标準,比如片子裡的男主查理,他不想因為性取向受到歧視難道就應該拼盡全力獲得社會地位,然後“幸免”于暴力嗎?那麼如果一個人天賦缺乏,即便努力刻苦都難以達到一定的社會地位,那麼就應該“活該”被孤立、歧視和攻擊嗎?顯然,成功是一個由多方因素造成的結果,不存在單一的因果律,有很多随機因素,努力隻是其中一個面向罷了。因為這種随機,同樣的性少數,卻被嚴重地區别對待着。或許身邊的人依然在說着:想讓别人不看輕你、不戴有色眼鏡,那麼你就要加倍努力、即使刻意僞裝天性、全面遵守社會的刻闆印象,也要讓别人“刮目相看”(即“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些身邊的人算老幾?憑什麼能站在這種極度自信的位置“鞭策”少數群體呢?他/她們何來的權力?這種當權者和支配者的視角值得被推崇嗎?隻有才華橫溢如亞曆山大大帝、米開朗基羅、王爾德和圖靈才配收到推崇嗎?在現代社會,通過遵循和實踐優績主義、隐藏自己少數群體身份并獲得一定社會性“成功”的人也将成為鞏固男權社會、多數群體排擠、壓迫少數群體社會的大衆一員,這或許形成了某種“惡性循環”。況且“同性戀”這個被認作“負面”的标簽在充滿歧視的社會裡太過顯眼,三個字便足以蓋過其他一切,就算查理學業(尤其是數學)格外優秀,這種優秀和”同性戀“三個字合在一起就成了任人調侃的”同性戀書呆子(gay nerd)“的組合化綽号,論誰聽到都難以覺得這是一句表揚。生而為人,我們都應該有一些基本的權力,而國家應當不推卸它保護我們這些作為人類的正當權力的責任,更不應該以任何隐晦的形式把以上的這種優績主義滲透到社會評價少數群體的價值觀中,用以讓少數群體喪失聲音、自我懷疑、自暴自棄,甘願存活在“谷底”。為何片中的查理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那個讓他感到不必“改變”、“重造”自己、讓自己更“優秀”才配得上與他人正常交往的人,他逐漸相信,隻要堅守自己的道德觀,做一個真誠善良的人,便應當得到足夠的尊重、肯定、重視,值得被溫柔以待,被喜歡并不隻是因為被憐憫。尼克打破了某種查理“心知肚明”的那種“不公開、被玩弄、被抛棄”的“輪回”,尼克最終願意在全校人面前公開,也标志了他更強烈的自我認同以及對于“同性戀是見不得人”這種約定俗成的“反擊”。被周遭溫柔以待以及這種可能性對于少數群體格外重要,因為這某種程度上補償了那些受盡委屈卻依然選擇坦坦蕩蕩、不偷雞摸狗、不渾渾噩噩、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加倍報複的人,讓他/她們可以繼續堅守人性的底線,不“黑化”,不“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即使我相信他/她們心中已經咒罵過無數次、也想放棄抵抗、道德盡失過無數次。
【關于校園暴力】
有更多的書籍、影視作品聚焦于身體上的校園暴力,卻并沒有細緻地描寫、體現心理上的校園暴力,後者很可能更無形卻更具有傷害性。這部影視劇大緻刻畫了兩種校園暴力,一種是男主的“前男友”的那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把查理當作可以随意處置的“個人财産”、否定了查理的主觀人格,喜歡被順從、讨好的感覺,有着或許典型的權威主義人格,喜歡掌控“弱者”,當“弱者”的自我意識漸漸覺醒、叛變,就惱羞成怒,把對方貶得一無是處,告訴對方其實之前選擇在一起隻是自己可憐對方沒有朋友,批判對方為沒有标準、任誰都喜歡的“濫情者”,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曾喜歡過,通過這種方式欺騙自己、掩蓋一個事實:對方是自主地“叛變”,而自己已不再有讓對方随叫随到的掌控權,不再被對方喜歡、在乎。這種人實則自卑,需要通過壓迫“弱者”來體現存在感和自我價值,自我感覺良好。這種權威主義式的人格攻擊便是第一種直接明了的語言上的校園暴力。第二種是“現男友”尼克曾經的哥們和他身後的“黨羽”們的冷嘲熱諷的那種,看似隻是蜻蜓點水般地戲弄,但積少成多。這些“普信男”明明可以克制一下自己嘴賤的沖動,卻還是選擇了口無遮攔,刻意問出讓查理難堪的、不舒服的問題,攻擊查理的外貌和身材,每天的幾次“小嘴賤”,卻給查理帶來難言的痛苦,而他們問這些問題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了解查理的性格和為人,隻是通過這種一臉淫笑、居高臨下的姿态假裝關心(比如大聲公然、而非在私下的場合裡問出“作為一個同性戀是什麼感覺?”“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你看起來也沒那麼像同性戀啊?”),實則心裡期待着給查理難堪,對于查理的面露難色堅決視而不見。這種人内心空虛、精神乏味、需要通過找茬、粗鄙話語來彰顯自己的“幽默感”、向”同夥“們、”手下“們維護自己是團體的”老大“的某種”威嚴“,這種人年紀輕輕就已經油膩惡心。這種被包裝在刻意、誇張化的提問、問候和關心下的冷嘲熱諷便是第二種不那麼直接明确、容易被老師當作“雞毛蒜皮的小事”處理、讓投訴者(即被欺負者)顯得過度敏感多疑、過度在乎、心理失常、但卻在這個世界上普遍存在并傷人至深的語言上的校園暴力。顯然,在遇到尼克之前,查理在從小到大的歧視環境裡已經通過不斷“心理演練”熟悉并習慣了一套自我麻痹的保護機制,把這兩種,尤其是更普遍的第二種語言暴力在内心在乎的比重調低,讓自己不再反應強烈,因此形成了所謂的“習得性無助”,覺得自己是“怪胎”,就“應該”被身邊的人這樣對待,是因為自己的“不同”“影響”、“破壞”了周邊的“和諧”環境,污染了“市容市貌”,自己“應該”受到某種“懲罰”,自己“不配”被欣賞、贊美、“不配”有許多朋友、“不配”有屬于自己的浪漫關系,因此采取了畏懼、逃避和妥協的生存态度。這種無厘頭的宿命論,就是他“習得性無助”的基礎,這或許也讓他容易對主動對自己示好的人信任、動心,甚至飛蛾撲火,不懂止損,越陷越深,一錯再錯。
【關于自我審視】
尼克因為查理不斷被調侃、言語騷擾而和曾經的哥們大打出手,甚至反目成仇,然後又在結尾前堅定地說遇到查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這些都展現了尼克的教養和深情。當尼克的那群舊友所表現的那種“直男癌”式的群體語言暴力成為了校園的常态,那麼那些事不關己的學生(比如過去的尼克)的沉默都将成為某種形式上的默許甚至“同流合污“、“推波助瀾”。隻有當尼克發現自己愛着查理,他才被卷入這種“強者”與“弱者”之間的争鬥,才開始試圖通過一己之力去矯正他曾默認過的“非正常現象”,否則他将繼續随波逐流下去。當不正常的現象被周遭默許為常态,那麼正常人将顯得格外突兀、不合群,這就是尼克後期的猶豫、糾結所在。好在他終于看清那幫“烏合之衆”的“平庸之惡”,他也及時地對母親敞開心扉,并與過去的自己進行了一種“割席”。查理對于尼克,不僅在于心動和喜歡,更在于讓他看清自己所始終忽視的、漠視的普通人、少數人的境況,他意識到太多時候,我們都在随波逐流,都在未曾自我審視地附和着身邊人的邪惡,陪同做着苟且、庸俗之事,傷害着某些其他人的利益,并不自知。他明白,隻有退後一步,重新詢問一下心之所向、所屬(包括自己的性取向),重拾自己固有的同理心,才能擺脫來自過去的困擾,向着更光亮的方向去前行,而非常感人的是,查理便是他這條路上的伴侶。尼克的轉變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他本就從各種迹象察覺到了自己曾經所處團隊的不正常,但因為沒有傷害到自己的直接利益而感到不必劃清界限,選擇持續下去。而查理便成為了尼克的直接利益,成為了他看清客觀現實、試圖脫離那個糟糕圈子的勇氣。因此,或許可以說尼克救查理于他的自怨自哀、“習得性無助”、少年的焦慮不安和自我懷疑,而查理救尼克于他左右為難、搖擺、沖突的自我探索和道德觀、少年所下不定的決心。結合了查理的父親、姐姐和被“邊緣化”的好友們、尼克的母親的支持,兩個主角才得以相互尊重,彼此成就,而非彼此拖累。理想化的相互救贖,便是這種“甜劇”的獨特魅力。很慶幸,即便受盡歧視和委屈,查理依然選擇做着一個真誠溫柔的人,很慶幸,即便周遭盡是油膩惡臭的校園暴力的罪魁禍首,尼克依然在短暫糾結後選擇決然背離。
【關于“僞君子們”】
我們都知道,以上兩種“慶幸”,在一些國家和學校對性别、性取向問題教育、保護不足的、多元性取向被明目張膽或是潛移默化地恥辱化的、校園暴力因為政府的不作為被老師們、同學們默許、結構化的社會現實裡,根本不那麼常見。顯然中國多數的“查理”都不會有體諒的家人、溫暖的密友、理解的老師,更不會遇到那個“命中注定”的“尼克”,因為環境把這些可能性都降到極低。中國人越是愛這種同性的“甜劇”,越是因為社會現實已經朝着封建的而非科學的、排外的而非接納的、污名化而非去罪化的方向發展下去了。在這樣不負責任的、被恐同氣氛籠罩的社會裡,我們又如何要求性少數鍛煉強大心髒來抵抗多重挑戰,始終如一地堅守道德底線,如何要求他/她們釋懷童年、少年時期被校園暴力卻又沒有足夠能力和條件處理好的、紮根于心的創傷記憶,如何要求他/她們與過去不夠強大的自我、未曾提供幫助的環境和解呢?就算他/她們慢慢成長,學會主觀屏蔽閑言碎語,學會适當妥協,學會避免沖突,學會自我調節,曾經不懂得如何處理社會暴力的夢魇依然會不斷襲來。上面這些要求未免是一種強烈的道德裹挾、綁架,是由那些事不關己、袖手旁觀的多數群體提出來的。這些“僞君子”們,高聲叫嚷着讓你“優秀起來,團結起來,抗争啊!”,實則因為自己的統治地位沾沾自喜,抓着少數群體的一點過錯不放,處處刁難使壞,處處切斷、葬送了少數群體的話語權和後路,最後這些人便可以說“是你們自己不夠努力,是你們自己咎由自取,是你們自己不夠勇敢,選擇逃避都是你們自找的,不是你們沒有過機會。“ 明明是這些多數群體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打着維穩國家、傳統美德的旗号,斷了少數群體上訴、發聲和結社的各種渠道,卻“反咬一口”說是少數群體自己不夠努力,想一想,真的讓人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