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容易受他人想法左右的人,再加上平時不喜深刻剖析自己,因此自認為是個對自己缺乏足夠了解的人,但或許有一點除外:論“報菜名”,我是當仁不讓的專業戶。從小到大,我就是“樣樣通,樣樣松”的典範,我對自己這點第一次有比較清晰的認知,還要追溯到初一代表班級參加通識競賽的時候——一個從小到大都是個各科非常平均的人,唯獨通識課能名列前茅,其間含義不言自明。

扯得有點遠了。之所以談起這個,是因為這部電影的男女主就是這樣在一起的,這二人的相識過程可稱是報菜名之典範,菜品數量之龐雜、菜譜密度之大、點菜速度之快,無一不讓人咋舌,難怪有人作評,“青春,就是會因為報菜名而相愛。”那麼兩人可以因為報菜名墜入愛河,能不能“就這樣一直下去”呢?從電影結局來看,自然是不行的。很多人會覺得,這不就是一個年輕情侶步入社會被柴米油鹽擊敗的故事嘛,但其實并非那麼簡單。如果要我來說,我會覺得兩個人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會走向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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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戀愛》,我一共看了三遍。第一遍是一個人在咖啡館戴着耳機安安靜靜看完的,這個畫面倒是很有電影裡男女主的感覺;第二遍是一個月後和慧一起看的,第三遍則是聽聞國内上映,想到難得院線上了部好作品,就去貢獻一下票房,沒想到唯一的大銀幕觀影體驗反而最差。這其中自然有電影院外不止不休的鑽頭讓人靈魂出竅的緣故,和電影本身也脫不了幹系。

不少朋友看過之後都和我說,覺得電影拍得有點不真實,我承認,而且覺得這是一部細節真實,形式失真的電影。細節真實,是男女主的一些相處細節,我想談過戀愛的人和經曆過社會拷打的人,多少都有些體會;而不真實則涵蓋了各個方面,則包括貫穿了整部電影的MV感、鏡頭輕飄飄的失真感、開頭男女主中二的自白與略顯尴尬的說話方式,最關鍵的還是一些劇情的過分巧合。關于最後一點,我想我還可以多說幾句,這樣的巧合其實是有助于電影提高票房進入院線的——大部分看電影的人并不care電影的真實與否,銀幕前度過的兩小時隻是一場美夢,這種情況下,一些過分的巧合不僅不會影響觀衆的觀感,反而有助于挑明導演意圖,提高情緒張力,更何況本片還有不少這種精心的小設計,比如那兩雙出鏡頻率很高的小白鞋,比如兩人在婚禮現場平行而平靜地說出分手意願,比如最後兩人各自有了新伴侶後為對方的背影輕輕揮動的手。至于比較嚴格的觀衆,和我這種偏喜現實主義的觀衆,自然會覺得這樣的情節降低了電影質量,其實這樣的處理并無優劣之分,隻是不同人群的偏好不同罷了,也無須在這點上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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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最大的争議點,在于其所傳達出的愛情觀,不少人矛頭直指兩人愛情之真空、共鳴之淺薄。然而仔細想想,我們能想到的,編劇未必就想不到,考慮到本片編劇坂元裕二是日本都市題材的金牌編劇之一,我很難相信他對文藝與愛情的理解會隻停留在這一層。所以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看,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就會出現:在這個故事中,編劇究竟是想描繪一段愛情,還是展現并對男女主的文藝生活加以審視?

想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回到對男女主這段愛情的理解。其實在大學生畢業進入社會遭受毒打這一層之外,兩人的愛情之上還懸着一把更大的達摩克裡斯之劍:他們缺乏對對方個人性格與深層次想法的交流。從兩人的相處,除了在暧昧期和結尾即将分手相對無言的場景外,片中兩人進行的深度交流甚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談娛樂、談工作,唯獨少了深層次交流。這裡的深層次交流指的是,情侶雙方是否明白對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對方不為人知的隐秘角落是否有足夠的了解,是否明白對方的一些喜惡與敏感點,這些都是對雙方的交流至關重要的東西,卻在電影中幾乎沒有得到體現。僅舉一例,兩人剛表完白回家的路上,互相詢問對方不喜歡的事是什麼,女主說“不喜歡男朋友穿白色牛仔褲”,男生說“不喜歡在打UNO時因為對方沒喊UNO而要求對方抽兩張牌的人”——這些都是過于生活化的小事,而不是屬于一個人獨特的個人特質,同樣也和作為情侶的二人關聯甚小。如果以點帶面來理解,兩人對愛情的理解如果僅限于此,未免太過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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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的愛情之淺,各位想必都能肉眼看出來,而這部電影最大的有趣之處卻不在于此。導緻二人分手的核心,同時也是我認為編劇的真正意圖,是男女主作為文藝青年的文藝之淺。我之所以能看到這層,是因為我對這樣的文藝消費有着切身體會,我同樣也喜歡看書,喜歡看電影,喜歡去咖啡店。我們可以說,文藝青年常常具備這種特征,但僅僅具備這種特征和生活方式的人,是否可以因此被稱為文藝青年?我們似乎忘了,文藝青年一開始的特征就是對文學與藝術的熱愛,而非對這種生活方式的熱愛,若是看到這樣生活的人,就給Ta不由分說貼上“文青”的标簽,那我們對文藝的理解未免太過淺薄。真正對文藝的熱愛,除了讀過與看過之外,還要對文學與藝術有着自己獨到的理解,有着深刻甚至痛徹心扉的共鳴,而大部分文藝作品的創作更是艱難無比的過程,如果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困難,隻是把文藝當作一種消費品,對文藝的理解又能有多深刻?

在電影中,把自己與對方當成文青的男主,在相識之初可以興奮地報菜名,那如果二人的菜譜逐漸窮盡,甚至開始去不同的“飯館”,結果又如何?與其說男女主喜歡對方,不如說男女主喜歡對方身上的标簽,你讀今村夏子,我認識押井守,那我們就是有共同話題的人,甚至可以因此相愛,殊不知自己和自己所鄙視的看真人版《魔女宅急便》和張口閉口《肖申克的救贖》的人,又有什麼區别?既然說到了這個場景,還可以順便再提一個有趣的點:當兩人因為認出了押井守而暗自竊喜時,他們還是學生,而身邊的二位顯然是有一定經曆的社會人,這個場景似乎也在暗示着即将步入社會的兩人,當作為消費品的文藝外殼逐漸褪去,兩人之間還剩下什麼?男主放下手裡的文學雜志,拿起書店裡的《成功學》,面對着以往翹首以盼的塞爾達卻義無反顧地戴上了耳機,兩人的愛情糖衣也正悄然褪去,缺乏對對方理解與交流的兩人,那兩句”他讀今村夏子的《野餐》肯定不會有感覺的!“,是如此的蒼白無力。今天的我們因對方不讀今村夏子而義憤填膺,而當你也放下今村夏子的那一天,我又該如何面對你?

看到了這兩種不同層次的“淺”,男女主的分開自然順理成章。回到前面提的那個問題,我不認為編劇對愛情的理解隻停留在文藝的空殼中,反而覺得導演意在展現甚至批判像男女主這樣把文藝當作消費品的生活方式,如果從這個角度看,這部電影其實相當犀利。而至于兩人的成長過程本身的情節設計,也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我印象最深的,是女主給男主發面包店關門的消息時,男主那句冷漠的回複。也許,女主并非讨厭脫去文藝外殼的男主,而是無法接受自己的伴侶對未來的生活失去信心。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一樣,雖然兩人最初的願望都是“我想一直這樣和你生活下去”,但女主才是那個堅決不對生活作妥協的人,男主早已對日子失去了樂趣——活得艱難并不可怕,但失去對未來的好奇與期待就很可怕了,如此下去,人會活在他人與社會對自己的要求中,而逐漸不再為自己而活。顯然,男主接受了這個事實,對生活和愛情的期待都降低了一個檔次,而女主并不願意,這與他們背後的經濟支持當然息息相關,這也是許多初入社會的年輕情侶都會遇到的現實難題,在這個維度上,電影的描繪十分真實。而結尾,當男主看到谷歌地圖上的自己時,重新露出了久違的興奮神情,這一刻他正如開頭一樣,重新找回了對生活的好奇心與希冀。而“花束般的戀愛”,大概就是兩人的戀愛像花期一樣,有盛放也有凋零,而電影相對美好的結局處理,似乎在告訴觀衆:有過這樣絢爛的愛情其實已經足夠,就讓這幾年時光化為美好的記憶,留在各自的心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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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愛情無法久葆青春,成為回憶也挺好

結束之前,我還想就電影傳達出的愛情觀多說兩句。上周我推薦爸媽去看了這部電影,回來之後他們和我說,如果兩人早點結婚,最後就不會分開了。這部電影的愛情觀其實也反映出了上一代和我們這一代愛情觀的差異,在中國的曆史中,婚姻大部分時候是一種組建家庭的模式,并非都意味着愛情的結晶;到了我們的上一輩,自由戀愛的觀念傳入中華大地,兩人或許會因愛情走到一起,但大部分時候還是能容忍對方許多缺點;到了我們這一輩,戀愛觀變得更加自由了,而我們對伴侶的忍耐度也在随之下降,稍有不合适與不相容之處,便無法再将愛情進行到底。我并不完全贊同我爸媽的愛情觀,他們認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兩個人可以過着褪去浪漫而隻剩下責任的日子;我也不會認同徹底自由而随性的戀愛觀,因為戀愛與結婚,本身就無法與責任二字褪去聯系,隻有愛情沒有責任,或許能墜入愛河,卻未必能長相厮守。“愛在三部曲”并非隻有《Before Sunrise》中他鄉偶遇的浪漫,還有《Before Sunset》中深度的交流,和《Before Midnight》中兩人的磨合與對彼此的和解。兩人需要有共同話題,也要肩負起對對方、對家庭的責任;愛的是對方,而不是對方身上的标簽,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話:“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要愛生活,而不要愛生活的意義。”在去年十一月,《花束般的戀愛》的男主菅田将晖與小松菜奈宣布結婚,二人的公開聲明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們是戰友,也是彼此的精神支柱。”我想,這大概是我心中理想愛情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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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田将晖與小松菜奈的結婚公告(圖源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