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譯自《經濟學人》,僅供學習交流之用;原文附在譯文後,翻譯上請多批評,越詳細越好。
·大江健三郎訃告:父與子

大江健三郎在東京的居所素樸、幽靜。他家花園裡種滿紅楓與玫瑰,妻子尤加利的畫挂在牆上。客廳是他寫作的地方,裡面堆滿了書。他坐在扶手椅上,用雙膝頂着一塊木闆,将稿紙鋪在上面寫文章。客廳裡還有個比他年輕三十歲的男人坐在旁邊聽音樂,把CD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此人天生斜視、頭骨畸形,但是笑起來腼腆又可愛。大江時刻留意他,即便寫作時也不松懈,一旦發現他癫痫發作,立刻上前幫忙。此人名喚希卡利,是大江的長子。
希卡利生于1963年,他的誕生是父親人生中最大的難關。他出生時腦疝特别嚴重,像有兩個腦袋。父母看到他的樣子都很害怕。不動手術,他活不下來;可就算做了手術,他還是會有很嚴重的殘疾。父親進退兩難,隻能去外地旅行,躲到“另一個地平線”。

所謂躲到“另一個地平線”,其實是去廣島參加反對核武器的會議——多麼詭異的緣分。大江在那裡遇見二戰原子彈爆炸的幸存者,這些人面臨的困境與他相似:明知道自己的孩子可能畸形,該不該冒險生育?是該自殺,還是該努力懷抱希望活下去?大江專門向醫生尋求建議。醫生也不知道這些人該怎麼治,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治。但醫者的本能認為,隻要有痛苦就應該給予關懷。大江心裡有了答案:他要帶兒子回家。
這一決定對他的寫作生涯也影響深遠。大江的老家遠在西南,是個林中村。農村口音,招風耳,還有那戴着眼鏡像貓頭鷹一樣嚴肅的笑容,都注定了他不太可能引人矚目。然而從東京大學畢業前,他已憑借小說《飼育》獲得第39屆芥川文學獎,他也因此成為耀眼的文學明星。《飼育》講述一個日本男孩與一名美國黑人戰俘之間的友誼,男孩稱戰俘為“很厲害的天外來客”。大學畢業後,大江在寫作上一直苦尋出路。廣島之旅使他做出兩個決定:為沉默者寫作、發聲;講述令人不安的故事。
大江通過寫來直面困境。他以殘疾嬰兒為起點,寫了三個走向迥異的故事。在《個人的體驗》與《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父母遺棄了孩子,又将其領回。而在《空中怪物阿貴》裡,父親不給孩子喂奶,而是喂食糖水;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孩子死後對父親糾纏不已。希卡利在父親的小說中以本名或化名輪番現身。大江堅稱自己沒有消費兒子的苦難,他是在理解、辨識這個沉默的孩子在自己人生中出現的意義。
日本國内有太多人的苦痛無處傾訴。大江用《廣島劄記》記錄了廣島人民的苦難,該書對核戰惡果的描寫尖銳如刀。他認為廣島人苦難的源泉不隻是美國;日本入侵亞洲,本身也難辭其咎。他在各類文章中反複就朝鮮人、受迫勞動的工奴和“慰安婦”、戰後合理賠償等議題發聲。他也哀歎消費主義大行其道,日本順流而下,堕落成一片“享樂的荒原”。20世紀50年代帶來了新希望,日本有機會和弱國站在一起,成為和平使者,在國際上重塑形象;然而這個國家還當自己是亞洲的主心骨,沒有像大江那樣充分利用自己的邊緣地位。
日本民族主義的複興令大江憂心不已。二戰時他還是小學生,曾發誓毫無保留地效忠天皇:隻要天皇下令,“我可以死,我願意剖腹自盡”。日本投降時,他驚詫于天皇的聲音:原來他不是什麼神妙的白鳥,原來偉人也是人。他對天皇的狂熱信仰很快消解了,不過這種信仰在日本國内仍未斷絕。民主需要捍衛,1994年大江身體力行,拒絕領受天皇頒發的文化勳章,因為他不承認天皇的權威。
與此同時,戰後日本憲法的道德支柱——永久和平原則——因集體自衛思想而遭受威脅。2004年,大江與夥伴聯合創立“九條會”,以抵制一切淡化和平條款、贊同國家暴力的行為。那時他抗議戰争已經40年,在日本内外都參加過遊行。他的書有多知名,他在政治上的牛虻式行動主義就有多知名,而且他樂此不疲。大江感覺自己的工作性質跟小醜差不多,隻不過他非常嚴肅認真地談論人間悲苦。
大江的文學作品也受到右翼攻擊。他的小說果敢而強悍,受拉伯雷、葉芝、但丁、奧登和奧威爾影響很深。書中不乏污穢醜陋、色情暴力的情節,甚至描繪了美國對日本的“性虐”。他筆下的世界極為粗野。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裡,主人公蜜三郎将瞎掉的右眼當作警衛,“永遠守住我頭腦中的黑暗,那彌漫着血腥的黑暗”。蜜三郎冷酷地描述酒鬼妻子:“油汪汪的上嘴唇滿是汗滴”,臭得像狗嘴裡流出的涎水;“皮膚的水壩受刑崩潰”,仿佛一具腐屍。這本書一路追随主人公從絕望的爛泥境地中拔出腳,走到兄弟和解的時刻,并最終走向了人生的“期待”。正是這樣飽含希望、由個人走向普遍的主題,使他奪得199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大江勇于對抗世俗偏見,他堅持讓希卡利在公共環境中成長。(在日本,腦部殘疾的孩子一般被關在家裡,不與外界交接。)随着希卡利慢慢長大,父子之間的連結日益緊密。大江的童年在森林中度過,那時他滿腦子都是《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和《騎鵝旅行記》裡的探險故事;《騎鵝》裡那個小男孩與大雁一起飛翔,在樹叢中睡覺,夢想了解鳥的語言。也是在森林裡,6歲的希卡利講出人生中第一句話——他認出了秧雞的叫聲。自那時起,這個“怪物寶寶”漸漸學會用鳴叫聲來識别鳥類;他慢慢領會了莫紮特與巴赫,并開始創作音樂。希卡利實現了父親的夢想,他證明音樂可以治愈“黑暗、悲泣的靈魂”——父親對文學的向往也是如此。
在東京那幢房子的客廳裡,父與子共處一室,各自工作,但彼此關切。如大江所言,兩人“看往同一個方向”,即“希卡利”這個名字所象征的“光”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