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問題:1980年第一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上,有展出粗野主義作品嗎?答案是,沒有,那一年已經是後現代嶄露頭角的時候。

《粗野派》是一部虛構的、但具有強烈史詩感的電影,通過借用數個曆史真實:集中營、包豪斯、粗野主義,它成功地激起了人們的考據癖:世界上真的有過一個拉斯洛•托斯那樣的建築師嗎?答案是,沒有;路易斯·康出生于愛沙尼亞,4歲就跟着父母去了美國,完全是個美國人;馬塞爾·布勞耶倒是匈牙利人,也在包豪斯呆過,但他戰前就去了美國,并沒有經曆過集中營;更不要說柯布西耶,他的藝術人生太豐沛/完滿了,與拉斯洛·托斯相去甚遠。

電影如此熱烈地重新燃起人們對粗野主義的關注,不知道這對于導演來說會不會有一點“歪樓”了的感覺,上個月他接受BBC的訪談時倒是說到一個有趣的話題,他說特朗普痛恨粗野主義,曾經在上一個任期簽署行政令要求拆除美國境内的粗野主義建築,後來被拜登撤銷;好像記者順嘴問了一句那特朗普喜歡什麼,答案是新古典。

剛去網上搜了一下,發現美麗國這位新烙餅王在上任第一天又把這個行政令改回來了。我有點懷疑能執行到哪一步,難道要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也拆掉嗎?更有趣的巧合是希特勒也痛恨現代主義也喜歡新古典,他們都喜歡那種對稱、平衡、典雅、尊貴和威嚴。按說審美是個人的,本無可厚非,要命的是這“個人”手握大權予取予奪,所以特别諷刺的是,一個讨厭粗野主義的人,就不粗野了嗎?

回到電影,拉斯洛•托斯為表弟的小家具店櫥窗設計的那套桌椅、為暴發戶哈裡森設計的圖書館躺椅,都具有鮮明的包豪斯風格,而那兩座巨大的書櫃,貌似平平無奇,唯有在櫃門開啟的一瞬間展現出奇技巧思,非常具有戲劇性和表演性,對此我隻有一個疑問:每次開啟都必須如此嗎?如果隻想取一本書,是不是也不得不打開整組櫃門?

影片有很多觸動我的地方,比如整部電影的核心情節是拉斯洛•托斯企圖通過接到的這個大單來夾帶私活、表達自己,他要借一座社區中心的設計,來傾訴他所親曆的人類的野蠻、罪孽、絕望和細若遊絲的救贖。在這片他流亡的異國,即使是當時世界上最自由富有的國度,又有誰理解他呢。所以他跟甲方請來的監理會起沖突是必然的,他要如何告訴他們,他之所以将牆壁的高度設計得如此反常規,就是想要營造一種牢房感?他們不會理解,他不是想要工作,而是想要創作;他們不會理解他心裡苦苦燃燒的那種傾訴的欲望,那欲望催逼着他去尋找一種特别的形态,既是具象的又是表現的。

粗野主義建築會在二戰後興起,從經濟的角度來說,是因為遭受重創之後,戰後重建家園需要一種能夠大量、廉價、快速生産的材質,混凝土正符合此要求,偉大的建築師們在美學上,挖掘了這一材質的簡潔、粗犷和野性,而柯布西耶那座讓人一見難忘的朗香教堂,又印證了混凝土同樣可以展現樸素、謙卑和低柔。看完電影我還想到,納粹的集中營、戰時的碉堡和掩體,都少不了要使用混凝土,也許這就是拉斯洛•托斯能在社區中心裡悄悄重現布痕瓦爾德和達豪集中營牢房的原因所在。

我毫不懷疑,導演想要探讨的是究竟何謂粗野。描繪納粹集中營的電影非常多,但是《粗野派》展現了集中營在幸存者身上的後果,展現的是作為個人的後集中營時代,這個後果存留在拉斯洛•托斯和埃爾茲貝特的肉身上,極其殘酷,在他們終于重聚的那個夜晚,有一場床戲,如果能稱之為床戲的話,是我所見過最悲傷的,曆盡劫難的他們甚至無法相擁,無法進行皮膚接觸,最後半身癱瘓的埃爾茲貝特一邊給丈夫手淫,一邊說:你可以碰我。我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沒有關系的。還有人記得拉斯洛從眼角滑向耳畔的眼淚嗎?

到底什麼是粗野呢,難道僅僅是戰争和囚禁嗎?表弟那個漂亮卻倨傲的天主教妻子粗野嗎?跋扈的哈裡森父子粗野嗎?整個的上流社會、階級、互為異端的宗教和互為異族的國家粗野嗎?影片裡最讓人意外和突兀的情節當屬哈裡森對托斯的強暴,它将歧視和欺淩具象化,落實在最為私密、最為赤裸無從掩飾的性行為上,它撕下道貌岸然者的面具展示他們内裡陰暗的角落,一系列快速的運鏡暗示哈裡森的性癖乃是一個家族醜聞且禍延其子,有意思的是這樣一個兇狠冷硬的人在被當衆揭穿自己最見不得人的秘密後竟然還懂得羞慚,蓋皮爾斯确實得到了一個足夠複雜的角色,有可觀的表演空間;而如果不是阿德裡安,我無法想象換一個人來飾演托斯會是什麼樣子,有個豆瓣網友對阿德裡安的總結是“掌管破碎感的神”,太準确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到比這更精彩準确的描述。

有人跟我讨論《粗野派》,他說他不理解,經曆過集中營那樣非人的殘酷,世界上的其他傷害對托斯來講難道不應該都是小case了嗎,難道不應該都傷不了他了嗎。我的回答是,正因為他領略過那樣極端的非人,之後他每遭遇到一點痛苦,都會喚醒所有可怕的體驗,都會反複印證人性的無可救藥,否則普裡莫•萊維怎麼會自殺呢。

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影片結尾,索菲亞在雙年展上向觀衆解釋托斯的作品,她說她會永遠記得叔叔對她的告誡:

“不要讓任何人愚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