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提示一下,這篇評論有本劇的劇透,而且會透到東野圭吾的小說《白夜行》、日劇《輪到你了》以及一小部分《三體》,因此還沒有看過這些作品的朋友請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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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結論,我認為李庚希的演技對于這部劇而言不拖後腿,雖然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讨論李庚希的演技,不能脫離開兩件事,第一是這部劇的定位,第二是沈墨角色的設定。

先說這部劇的定位。我不認為這部劇是一部本格懸疑作品,同時,我也不認為從懸疑角度評判這部劇是恰當的。

從懸疑角度而言,這部劇的叙事核心是個白夜行題材的故事,核心詭計是很多本格推理作品都用過的借助死人完成身份替換(我看有很多網友提到過WOWOW的一部日劇,不點名了,确實是相同的詭計)。這些内容放在一部電視劇集裡,最大的敵人甚至不是豆瓣小組和公衆号裡的劇透,而是演員表和進度條——事實上,當我看到第二集前半部分,碎屍案+演員表排在最前面的女演員所扮演的角色失蹤,這兩點就幾乎洩底了死的不是她。在此基礎上,對于懸疑愛好者而言,後面每次對于死者是沈墨的暗示都成為了對這個身份互換詭計的強調,以至于到了”倒黴的應該是他們“的時候,我的内心已經毫無波瀾。

所以我覺得,對于這部劇集,從制作方角度,既然從宣發期就需要按照咖位公布演員表,那就不要寄希望能以一個白夜行的故事取得成功;從觀衆角度,既然我們已經有了這麼多作弊器來破解一個白夜行故事,就自然不應該把這個白夜行+身份互換詭計的故事講得好不好作為評價這部劇集的标準。

(題外話一句,可以給制作方作為參考的是,很多日劇的演員表是做成海報形式每集更新的,第一集放出後的演員表隻給出第一集出場過的演員,而且排序依據在當集中的出場時間,如果隻是露過臉、卻沒有進一步交代劇情的演員可以在角色那裡給個“謎之女性”之類的标簽,這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演員表洩底這個難題。)

我很滿意的是,編劇和導演确實沒有把全劇的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白夜行故事上。白夜行隻是一個線索和引子,串起後面幾十年裡不同人之間的命運,而全劇的故事主線則是一部國企挽歌,或者說,是一群被舊制度培養和教育、對于舊制度充滿信任和依賴的人最終被舊制度抛棄和辜負的故事。從這個故事的角度,我給這部劇打滿分,即使考慮到為了上映而不得不加入的一些情節(比如李群對馬隊的歎服,比如成年沈墨從車禍現場逃出之後底下的一行小字),這部劇的叙事也已經酣暢淋漓不留遺憾。

為什麼扯這麼多這部劇的定位,是因為,從這個定位出發,首先這部劇的主線就不是懸疑,并不能寄托于懸疑取得成功,因此懸疑也不應作為對這部劇的評價标準;其次,有鑒于此,對于李庚希、以及全劇所有演員的要求,都不包括借助微表情和肢體動作來透露破案線索——這是懸疑劇演員的必答題,但對于本劇的演員而言并非必需。想想即使”範德彪“三人組,他們的演技絕對值得稱道,但完全是因為他們揭示出了相關人員面臨的困境,而非他們通過演技提供了破解謎題的線索。

在這裡必須提一句,我類比的反面典型就是日劇《輪到你了》。作為一部懸疑劇,在配角全員(3D叔,張鐵林,電梯男,恐怖婆婆一家,獨立作家女,瘋批警察兩口子等等)演技在線的前提下,大boss的演技弱到發指,不僅完全沒有交代線索的能力,甚至連謎底揭曉後ta還原作案現場的叙事畫面看起來都極不可信,這種演技就屬于不及格——因為你一個人的表演,使得本可能成立的故事講不通了。和這個反面典型對比,李庚希的演技顯然不至于差到這個水平。

說完這部劇的定位,接下來要說沈墨角色的設定。我聽說原著小說中涉及沈墨的一些情節可能和電視劇有所區别,這裡僅以電視劇的叙事為準,不考慮原著内容(我也沒看過原著)。

我認為,沈墨的“黑化”是在與外界的互動(包括一系列遭遇)中逐步完成的,主要是一個被動的過程,并且到全劇的最後也并沒有“全黑”(類似于白夜行中雪穗的那個程度)。

當沈墨剛剛考上桦林醫學院的時候,她唯一的目的應該就是逃離大爺,而非複仇,她為此去夜總會彈鋼琴,應該也是為了自力更生、擺脫對寄養家庭的依賴。

此時的第一個遭遇是“纖夫的愛”事件。在這一事件之前,沈墨遇到事情(包括老葛動手動腳)都是息事甯人、甚至手足無措的,“纖夫的愛”事件後,沈墨這輩子第一次感到了有人撐腰的硬氣。我判斷這是第一次,就是因為沈墨到此時都并沒有找過大爺一家的麻煩,雖然對她而言那是更大的、而且随時可能持續的傷害。

接下來的遭遇就是大爺大媽來桦林、旅館送裙子剪指甲打屁股等一系列事件,沈墨的反應是安排弟弟報複了沈輝。這是沈墨“黑化”的第一步,她已經有了主動借助弟弟的力量為自己報仇的想法,雖然這個報仇的體量也不過就是弄折一條胳膊。多說一句,在大爺大媽離開桦林之前的旅館劇情中,李庚希的演技沒問題,她很好地表現出了十幾年小白兔忽然有人撐腰後的得意。

接下來的遭遇就是被殷紅送給香港老闆。小酒館一幕,沈墨演技被殷紅全面壓制,以至于我看的時候感覺很可惜——為免引戰我不會以年齡合适的中國演員舉例,但想象一下,如果坐在殷紅對面的是《小偷家族》裡的安藤櫻或《李米的猜想》裡的周迅,當說出“你的故事還能跟别人說,我不行”的時候,她可以在屏幕上表現出多麼複雜的感情。殷紅看上去比沈墨真誠,她說出了自己的遭遇,實際上比沈墨虛僞——她一方面隐藏着内心對沈墨的嫉妒和恨意,一方面在籌劃着把沈墨送入深淵(雖然這個深淵對殷紅自己而言可能不算什麼),但如果往下深挖一個層面,其實沈墨人生中的遭遇比殷紅要痛苦更多,她隐藏着的東西也比殷紅更難以啟齒。王藝荻扮演的殷紅很好地展現出了屬于她的兩個層次,但李庚希的表演并沒能把沈墨的個人經曆中這些被隐藏住的層次表現出來。

小酒館一幕之後,沈墨被香港老闆性侵,傅衛軍錄像廳被砸,沈墨自此進入“倒黴的應該是他們”的全面黑化模式。盡管如此,按照劇情的設定,這裡的全面黑化仍然是反應性、而非自發性的,她的報複對象僅針對傷害過自己的人(與之對比是白夜行中的雪穗,第一部分之後,雪穗所有的犯罪都是針對無辜的受害者,她的黑化到了職業罪犯、以犯罪作為謀生手段這一步)。在沈墨殺殷紅的劇情中,有兩個比較有趣的問題或者說假設值得聊聊。

沈墨殺殷紅是在撤離之前的錄像廳,機緣是殷紅主動找上門(看小組裡有網友分析是去找傅衛軍的,我覺得有道理)。這個劇情安排是幫沈墨辯護的,因為殷紅恰好也是之前香港老闆性侵沈墨的共犯,沈墨殺人的最主要動機可以被解釋為複仇,而非滅口或盜取身份。

第一個假設的問題是,如果殷紅沒有去找沈墨,沈墨是否就不會去找殷紅報仇?很可能是的,因為沈墨的第一反應是“你走吧”,而後續殷紅在和沈墨的對話中透露出了旁聽電話的信息(以至于掌握關鍵證據,雖然她自己不知道),缺了這個信息,沈墨即使仍然恨殷紅、并且不排除以後有可能去找殷紅報仇,但應該不會在逃走之前的百忙之中專程去動手殺人,也不會預先想到把殷紅作為盜取身份的對象。

另一個假設的問題是,假設旁聽到電話的另有其人、并且這件事也被沈墨知道了(例如假設是巧雲),沈墨是否仍然會動手?在這個假設中,動手的唯一理由就是滅口,換句話說,這裡的問題是沈墨是否會僅為了滅口而殺人。因為隻是個假設的問題,我們無法從劇裡得到交代。

針對這兩個假設的問題,李庚希的演技在這一幕有提升的空間——她本可以在見到殷紅、聽說殷紅旁聽到了電話、後面話趕話說到“你就會變成我了”的幾個時點給出表情和動作的不同反應,使得觀衆有個更明确的判斷,到底是哪句話讓沈墨起了殺心。我特别注意到,在殷紅說出旁聽電話之後的關鍵時點,鏡頭是遠景給向殷紅的,而并沒有給沈墨特寫。我對此的理解是,導演并沒有信心沈墨能把這裡微小而關鍵的情緒波動表現出來,于是回避了這個問題。

這個假設的問題并非單純的理論分析,而是為了回答王陽之死的真相。

沈墨在90年代相關的最後兩個受害人就是王響父子:她把王響電暈在鐵道上,并導緻了王陽的溺死。電視劇在這裡的叙事有個很大的留白——即使我們假設所有拍出來的畫面都是真實發生的(事實上這裡大段的畫面都是發生在成年沈墨的陳述中,并不一定是真相),王陽和沈墨在橋上的畫面也隻交代到了沈墨跳橋,而沒有給出兩人在水裡的畫面,因此王陽究竟是确實如成年沈墨所說為救她而死、還是在落水之後被沈墨弄死(用刑法術語說,沈墨在王陽之死中究竟是直接故意、間接故意、過失還是無責)成了一個懸案。

為什麼懷疑沈墨有可能主動把自己的小男友弄死,動機之一可能是掩蓋自己的存在——從這個動機出發,她和殷紅之前的互動就比較關鍵,如果能分析她在動手之前的主要動機是單純的恨意、滅口還是想到了可以盜取身份,就會有助于推測她對王陽是否有類似的動機。很可惜,如前所述,李庚希的表演并沒有更明确地揭示出這一點。另一個動機則在于她在鐵軌上和王響的互動:王響跪在地上,強調自己隻有這一個兒子,強調他媽媽還在等他回家,這一席話很可能會刺激到從小父母雙亡又常年被養父性侵的沈墨。某種意義上,這裡的劇情和之前沈墨殷紅在小酒館的一出戲是一個精彩的互文——沈墨都是傾聽别人訴苦的一方、但實際上承擔着更深重的痛苦,甚至這裡的對話隔空與大爺和王陽在夜總會門前的對峙構成了回響——沈墨在這裡意識到,自己和王陽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從完整人生的角度,自己才是踮着腳都夠不到王陽。

帶着這樣的心境,即将崩潰的新進女殺人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來到橋上,見到了王陽,确認一下他是否真的會離開自己,然後看到王陽真的走了。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從劇情角度都合理得多,甚至這裡可以同時發生幾件事——自殺可以是真的,救人可以是真的,見死不救可以是真的,甚至最後轉變了主意從自殺改為殺人也可以是真的。

如果在王響的叙事過程中,沈墨能表現出更多回應,而不是表情木然直到動手後崩潰,會更有助于觀衆理解沈墨在這一過程中的心态變化,那樣即使王陽之死的具體過程仍然留白,我們也可以通過這一系列心态的變化判斷沈墨是否有足夠的動機、進而形成自己的判斷(還好這裡不是證據法的案例分析)。想想看,不考慮語言差異,如果用電棍頂着範偉脖子的是安藤櫻,她在王響師傅那一段長自白中能夠表現出多麼複雜的情感變化,當她帶着這些複雜的情感在橋上見到王陽的時候,我們對她會有怎樣的預期。

所以說,李庚希在鐵軌上的表現并不差,她的眼淚很真誠,但仍然讓人遺憾。她在這裡的核心焦慮并不應該是“我隻有王陽了”,而是意識到自己終究得不到王陽。這個區别,李庚希并沒能表現出來。我直接用現成的影視作品類比,如果這裡換做《祈禱落幕時》裡女主角在全劇高潮部分的表演,該是多麼精彩的名場面啊。

脫離開電視劇實際交代的内容,僅從故事結構上分析,我甯願相信王陽是被沈墨主動殺死的。一個如此黑色的故事中,并沒有王陽這種亮色存在的空間。從沈墨的角度,逐步黑化的過程也确實需要以殺掉小男友的戲作為最高潮。我甚至腦補了,如果真的拍出沈墨和王陽的最後一幕,演員們可以參考的台本就是年初《三體》電視劇中王子文在雷達峰上鋸梯子那一段,被世界傷害至深的女性以親手抹殺自己生活中唯一的一道陽光來最終完成蛻變。

可惜的是,李庚希的表演并沒能把這個故事講述完整,因此我們隻能腦補和猜測最終發生了什麼。當然,這也可以被強行解釋為一種留白,我們因此有了從不同角度去補充這個故事的空間。

剛才說了很多我認為李庚希的表演中有待提高的部分,但歸根結底,因為沈墨的人設是被動型逐步黑化,她在絕大多數事件中的身份都是無辜受害者,因此李庚希的表演并沒有影響整個故事大背景的成立。對于導演而言,點睛之筆是成年後的沈墨找了張靜初來扮演,對比一下成年沈墨和大媽在病房裡的對戲和青年沈墨殺殷紅之前的對戲,就會感歎果然黑化之後的大魔王需要一定的生活閱曆才能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