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彙報 沈嘉熠

麥随風裡熟,梅逐雨中黃。第二十六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今天開幕,申城再一次切入電影時間。

今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正值上海解放75周年和新中國成立75周年。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将于明晚的金爵盛典之後正式與觀衆見面。從1958年的電影版本、2018年創排的舞劇版本到今年的舞劇電影版本,一段故事、三種審美,相互觀照、相互成就,凝結為上海獨有的紅色記憶。

“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東方現出微明,星兒藏入天空……”一首《漁光曲》從蔡楚生導演的同名電影,經過舞台,飄至今天的大銀幕,這便是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以下簡稱《電波》)與左翼電影的精妙連結。

上海是中國共産黨的誕生地,也是左翼電影誕生的搖籃。75年前,為迎接上海解放,無數共産黨人前赴後繼,為了建立新中國的夢想,無畏地倒在黎明前夕;75年後的今天,上海立于東海之濱,成為國内外知名的經濟中心和文化高地,依然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們來此追逐自己的夢想。

正因如此,我們更需要以曆史書寫未來,穿越時空,找尋曾經的信念,延續紅色的基因。

1958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由王蘋導演,孫道臨主演,以隐蔽戰線的優秀共産黨員李白為原型,講述李俠等革命先烈在上海英勇奮鬥的故事。

2018年,韓真、周莉亞将《電波》故事改編,創作了同名舞劇,王佳俊、朱潔靜主演,公演600多場,再一次讓紅色上海的故事舞動全國。

2024年,由鄭大聖總導演、崔轶導演,将舞劇重塑為電影,讓李俠和蘭芬的故事以嶄新的面貌再次回到銀幕,成為新的光影傳奇。

紅色血脈,代代傳承,也接續書寫着充滿活力的藝術創作。

影像元素的傳承與重構

左翼電影代表作《漁光曲》的同名插曲,在舞劇中原本隻是闆凳蒲扇舞的配樂,以表現老上海弄堂裡平民生活的日常,并非主要刻畫劇情;但在舞劇電影中,歌曲的主導性被凸顯出來,段落放置影片開頭,音樂旋律、節奏與畫面剪輯、影調完美契合,動感、流暢,顯現透淨而靜谧的美感。

不僅如此,這段非叙事舞蹈的電影化表達把觀衆“熟悉”的元素以“陌生化”的方式重新呈現,打破電影叙事的連貫性,使觀衆欣賞的同時升華出某種藝術的距離感,為整個影片鋪墊了富有間離效果的影像基調。

“間離效果”源于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指戲劇創作打破舞台的“第四堵牆”,與觀衆之間保持一種假定的心理距離,形成超然的接受關系。電影本是“夢的工廠”,觀衆觀影是全然接受、代入的過程,影像叙事是統一的、連貫的。然而,随着後現代文化的演進,電影的解構風格和假定性表達逐漸被觀衆熟知,使電影的“間離”美學再次得以發展,如電影《愛樂之城》《芭比》等都備受矚目,被很多00後年輕人追捧。他們的審美是伴随着自媒體、短視頻等成長起來的,更接受影片中多重維度的拼貼與絲滑的轉換。

《電波》恰逢其時,使紅色的英雄故事被現代的美感包裹。

舞劇電影《電波》,似乎回到《漁光曲》的默片時代,除了環境聲和配樂,全劇隻有一句著名台詞重現于無台詞的影片結尾:1958年版電影中孫道臨“同志們,永别了!我想念你們”的原音,顯然已超越台詞叙事表意的功能,具有一種穿透力,把情感推向高潮,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傳承?

影片在戲劇性沖突和情感表達的段落都用了有繪畫元素的特效,在畫面上産生一種超越現實的間離感,同時又是導演表達沖突氣氛和人物情感的手段:如地下交通員、人力車夫路勇與特務打鬥的場面,導演的鏡頭語言較大程度地還原了舞台調度,原屬舞台天幕位置則用油畫的天空特效,配合劇情緊張感的遞進,天空的影調逐漸壓暗下來,風雲變幻的速度也随着劇情而加快。

當李俠與蘭芬的愛情在工作中悄悄滋長,有一段比較經典的雙人舞,肢體語言的情感表現本已達到飽和。電影此處沿用舞劇的花卉背景,但做成老上海牆紙的仿真特效,随着雙人舞和音樂的節奏提升,鏡頭一轉畫面特寫中,藤蔓也以動畫的方式生長蔓延,花朵也競相開放,影像表意深情、含蓄而浪漫。

舞者是真實的,布景是假定的,天幕是虛拟的,三種維度的元素融合進同一電影語言中,以其獨有的方式展現出不同于原先電影或舞劇的美感。

電影中還有幾處耐人尋味的符号化表達,比如旗袍店暴露、老闆老方(實為中共華東局情報組組長)在李俠和蘭芬眼前犧牲,李俠把妻子送上人力車後,自己則從後門進入一片狼藉的旗袍店,尋找老方遺留下來的情報;這裡鏡頭從馬路的實景一轉,以第三人稱視角,俯拍李俠從帶有“安全出口”指示燈的真實舞台後門進入情境。

此外,影片的其他段落還出現了側幕條、警戒線等,這些都是舞台後台的裝置,原則上不應該出現在電影中,更不會出現在舞台演出中。導演為什麼要安排這樣的“穿幫設計”呢?從影像本體而言,把“後台”符号納入鏡頭,以“前台”表現,打破了舞台“第四堵牆”的桎梏。這種拼貼式的元素超越了藝術門類的語彙,又未打破作品的完整性,恰恰契合了當代文化的藝術表達,有且隻有電影可以做到。

李俠本可以有自己的“安全出口”,是與家人全身而退,還是獨自逆向而行?李俠選擇了後者,英勇的先烈們選擇了後者。

曆史的長河中無數人、無數次的選擇背後,信念和愛是唯一的底色。

空間維度的多重與間離

《電波》在舞台空間表現的基礎上以解放前上海的報館、旗袍裁縫店、石庫門弄堂民居等為主要場景,并穿插了舊上海的文獻紀錄電影,再加上動畫特效等,全片一共呈現了七重維度的影像空間。

影片開頭,李俠與蘭芬各自臨危受命到達上海。鏡頭語言極其簡練,背景影像用感光度低而反差大的畫面,抹去層次,隻剩下平面的黑白輪廓。于是,延安聖地的寶塔山形成一種朦胧的、酷似中國水墨畫的影調,前景是戰士李俠向遠處的寶塔山敬禮告别。

前景是實像,後景則為寫意虛境。這樣“虛實結合”的影像和新中國初期諸多戲曲電影不同,那個時候戲曲電影主要以實景與彩繪背景結合;而電影《電波》則從黑白紀錄片中選取畫面,通過過濾灰度的處理,加大光影對比度,與演員的實景形成間隔于真實影像的反差,畫面有一種高級的現代美感。

随後,李俠與蘭芬相遇,相攜走向紀錄電影中,接着鏡頭一轉,李俠與蘭芬出現在充滿煙火氣的弄堂裡,忙不叠地和鄰居們打着招呼。盡管視覺上似乎是從假定空間跳轉至現實空間,但因為作品本來從舞劇而來,舞台表現感是天然的,叙事剪輯又很流暢,因此觀衆在心理上完全接受這樣間離的空間跳轉。

電影對現實與虛幻的天然表現力和包容力不是舞台可比拟的,它能最有效地處理交錯糅雜的時空主題。在多維空間中恣意馳騁大約是《電波》最顯見的過人之處。影片中有諸多刻意的穿幫鏡頭、意識空間及超現實表達,與影片的現實空間奇迹般融為一體,其中最能體現電影打破原舞劇束縛的神來之筆是加入了有“穿幫”元素的天堂情境和舞台下的觀衆席場面。

當交通員趙曉光為救李俠而壯烈犧牲後,老方和李俠分别回憶他們與趙曉光相處的前史,又融合他們在天堂與曉光相遇的想象。這一段導演運用MOCO(動作捕捉攝影機)拍攝,為表現人物痛失戰友添上一種輕柔而浪漫的意識流影像。這段畫面采用高光,拍得非常唯美,但背景則又有明顯的穿幫(排練室的燈具、把杆等),讓觀衆陷入幻覺的同時又保持清醒的疏離。

另一場英雄們犧牲的段落:為表現上海地下組織被反動派大規模地破壞,導演不僅打破舞劇的“第四堵牆”視角,更大膽地180度跳越軸線,鏡頭反打舞台下面的觀衆席,而舞台上演員們扮演的烈士反而成了畫面的前景。

180度軸線是電影中保持觀衆連貫的空間感知的拍攝原則。然而,任何原則都是用來被打破的。《電波》中鏡頭打斷空間的一緻和人物視線的連貫,用大跳軸把舞台下的觀衆席作為另一個表現空間,觀衆既與藝術保持疏離地欣賞,又在視覺上加強了節奏,升華了情感。這樣的鏡頭語言讓人不禁想起1939年經典美國西部片《關山飛渡》中著名的跳軸段落。

鄭大聖和崔轶兩位導演都是科班出身,他們分别都鑽研過實驗電影和紀錄電影,這些經曆深深刻在他們的創作肌理中。

當李俠、趙曉光、老方等諸多烈士站在舞台上向台下觀衆告别,銀幕上出現的觀衆席并未打破影片的叙事脈絡:鏡頭講述的是後輩演繹先烈的故事,傳承的是犧牲與守護的信念。大跳軸産生的視覺間離感與故事、音樂、表演等所有元素融合在一起,形成影像的力量;緊接着文獻紀錄片中共産黨人被槍殺的真實畫面出現在銀幕上,槍聲則做了杜比全景聲處理。真實的影像和震耳的音效猛烈地撞擊着觀衆,甚至超越了跳軸帶來的視覺沖擊。

鄭大聖曾言“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超越‘真實現場’的震撼力”。因此,在影片中間歇性地插入紀錄影像,形成基于現實又超越現實的表達,使故事與畫面之間産生一種不同尋常的關系,交織的光束帶來隻屬于電影的、超越平庸的詩意。

“電影是什麼?還可以是什麼?”這是鄭大聖30年前從先鋒藝術學府——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畢業時,對未來的躊躇。30年後的今天,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橫空出世,成就了從舞台深處滋生而成的間離影像文體,與1958年電影版本以及2018年創排的舞劇版本形成一段故事、三種審美,相互觀照、相互成就,凝結為上海獨有的紅色記憶。

電影不會僅僅“為了藝術而藝術”,它不拘泥于任何藝術語言或創作原則,在文化世界與價值空間中争得一席珍貴的存在。

也許這,就是電影的力量。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