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破地獄?
破地獄是一種超度儀式,一說是來源于佛家故事《目連救母》,目連持杖擊破地獄大門救出母親的意象,逐漸融入了道家法事,成為救贖地獄魂靈的科儀。先人是否需要破地獄,一般視乎是否為死于非命或未滿60歲去世,也有通過天幹地支計算判斷先人輪回六道的做法,倘若計算結果為輪回下三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則需要破地獄。
破地獄儀式在先人出殡前進行,常用到火盤、瓦片、木劍。圍繞在火盤周圍的九片瓦代表九層地獄,喃呒師傅以特定步法圍繞火盤轉圈,邊誦經邊持木劍将瓦片擊破,意為打開地獄大門。将先人靈魂招來後,師傅需帶領其沖過火盤,象征驅邪與新生,獲得解脫。
《破·地獄》中這個間隔号很妙,無論後置的障礙有多少層,破永遠是大前提。全片真正披露破地獄儀式的場面很少,更着重講述的是”破“與”地獄“。
薩特說”他人即地獄“,本片中的”地獄“與每個本體共存,同時照見于他人的鏡像。全片主要人物的塑造,如同實驗一般圍繞着一組組對照關系展開。譬如一文一武的殡葬拍檔,文哥的想法趨于傳統化,遵循固有的規矩,更看重送别死者的體面,道生的思維則更現代化,不受限于條條框框,更在乎生者的感受。
又譬如文哥的子女,女兒是救護員,兒子是喃呒師傅,一個救生一個度死。一個崇拜父親,發自内心尊重和熱愛道家文化,但身為女性無法繼承衣缽,半生都努力靠近父親和渴求得到認可;一個排斥父親,身為男性被迫成為家業的傳承人,對道學禮儀毫不敬畏,在父權賦予的重責牽扯下隻想逃離。
出場沒多久,甄小姐十分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需求:一副金絲楠木棺材。
金絲楠木,古代皇帝及極少王侯将相的專用棺椁木料,木質黃金油亮,顯得格外華貴大氣。這種樹木生長速度極為緩慢,長出芯材至少需要百年以上,已作為珍稀資源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植物。金絲楠木棺材近年比較為人熟知的用戶,是2020年去世的賭王何鴻燊。
聽到這一要求的道生有些許詫異,但還是迅速露出了職業化的微笑,向甄小姐解釋道,這是珍稀樹種,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此話一出,肉眼可見甄小姐卸下了一點防備,因為在此之前,她已經被很多殡葬從業者騙過錢。
世間最難頂的是窮,道生何其清楚這是多麼有利可圖的事,然而他說:“錢我地當然想賺啦,但係做唔到嘅嘢我地唔敢應承。 (錢我們當然想賺,但做不到的事情我們也不敢答應)” 這是甄小姐一道小執念消解的時刻,因為她清楚,找了這麼多家,隻有眼前這個長生店的殡儀經紀直言相告,沒有覺得她是人傻錢多的水魚,能騙就騙。于是她也不得不接受事實,确實用不了傳說中千年不腐的棺木,隻能調整需求——要最好的楠木。
然而,接下來談到逝者何時下葬,甄小姐真正的大執念揭曉了:不下葬。
甄小姐想把病逝兒子的遺體好好保存起來,寄希望于有朝一日憑高科技複活。當下屬紛紛吐槽這個念頭不合理的時候,道生取出棺材零食盒裡的糖悠閑地吃了起來,不就是屍體防腐然後放義莊寄存嗎?客戶連工作方案都直接給完了還有什麼問題?去執行就好了。
文哥知曉此事極力反對,這是他第一次跟道生大吵,二人針鋒相對,勢成水火。在此之前,道生不是沒有做過讓他生氣和無語的事情,比如把去世老伴送他的藤椅丢掉,給齋戒中的他帶去滿桌的肉食,給長生店想出各種浮誇的營銷手段。哪怕紙紮版瑪殺拉蒂這種毫不走心、嘩衆取寵的賺錢鬧劇,看不過眼罵幾句也就完了,但是做木乃伊真正觸及到了文哥的底線。
道家語,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後,七魄離散,三魂各有歸處,天魂上天,地魂落地,人魂入墓。
在文哥的觀念裡,死者為大,應該要幫助先人入土為安,離苦得樂。倘若強行保存遺體,不好好安置超度,先人就會成為孤苦的遊魂。而道生的信條則是,逝者已矣,在世的人的感受才最重要。自己不過就是接了行家不願意接的單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無可厚非。
兩個人的沖突如文哥所言,這就是外行和内行的區别。不曾想到的是,這樣巨大的分歧沒有使文哥和道生決裂,反而成為了他們相互理解的開始。志斌受不了屍臭嘔吐逃跑,道生一邊試圖安撫甄小姐,一邊吃力又勉強地想自己完成屍體防腐。獨力難支之際,援手出現了。文哥的救場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心裡當然還是不同意這樣做,但是已經涉及到遺體處理了,起碼要對死者有交代,不能出纰漏。
事後在存放遺體的義莊裡,甄小姐抱住了道生,感謝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把她當成瘋子。道生從那一刻開始,感受到了自己的工作意義。夜晚在殡儀館門口,他跟文哥講述自己被死者家屬認可的心情,而文哥生出的卻是對死者的恻隐之心。他不忍心讓小男孩成為孤魂野鬼,自掏腰包為這個年幼的魂靈做了破地獄儀式。
“做人就好似坐車,到咗站就應該落車,去轉乘另一班車。”文哥怪責道生縱容甄小姐的妄念,影響孩子輪回。偌大的靈堂空空蕩蕩,稚嫩孩童的遺像挂在堂中,志斌拿着招魂幡唱誦起《遊十殿》,道生在旁傾聽,若有所思。
對于甄小姐,忍痛送走過亡妻的文哥又何嘗不明白,她不是癫婆,隻是一個需要時間的母親罷了。
影片中寄存遺體的東華義莊,原名牛房義莊,1899年遷址到此後更名,最早用于存放客死異鄉的華工遺體,協助家屬将遺體送回故鄉安葬,後慢慢演變為市民提供先人靈柩、骨灰等寄厝服務的場所,東華義莊至今仍有寄厝多年而無人認領的遺體,是香港僅存的入棺停靈點。
片中甄小姐痛失愛子後想永久保存其遺體的故事改編自真人真事,原型是一名女子為父親尋金絲楠木棺,被不同殡儀公司騙取錢财,直到遇到本片的殡儀顧問。最後,該女子把父親的棺木安放在東華義莊。義莊管理機構東華三院得知劇本拍攝改編自該個案,将拍攝場地特别安排到當事人旁邊的莊房,此次也是東華義莊首次允許商業電影拍攝。
蘇蘇我求下你,我真係見佢一面我就會走。(求求你,我真的見她一面就會走)
黎先生和蘇蘇,分别是死者熙雯的合法丈夫和同性伴侶,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随意吩咐保姆收拾的死者衣物、不想管的入殓儀容、比葬禮更重要的股市行情,黎先生對熙雯的敷衍和不耐煩寫滿全身,溢出屏外。在蘇蘇現身之後,黎先生破口大罵”八婆“,嚴令道生不能讓蘇蘇靠近死者。
黎先生走後,蘇蘇沖入殓房,懇求着見熙雯最後一面。助手匆忙遮擋住熙雯的臉,那是一副頭發剃光、臉色晦澀、眼睑外翻而未能合眼的遺容。道生很是為難,蘇蘇哽咽說道:”我想幫佢著埋外套,佢好怕凍㗎。(我想幫她穿好外套,她很怕冷的)”
這一幕任誰看了都會明白,真正關心熙雯的人是誰。道生于心不忍,讓助手出去望風,默許蘇蘇留下,并在修複好熙雯的儀容後,讓蘇蘇和她單獨告别。
姬達靈敏的人,大抵在黎先生充滿敵意地宣示主權時,已經猜到二人的關系。再直系的人,恐怕也會在蘇蘇親吻熙雯額頭時恍然大悟。戒指戴與不戴,無非是有無蓋棺定論的區别。
喪禮後,道生将蝴蝶形的骨灰項鍊交給蘇蘇,面對那句家屬才能擁有死者骨灰的疑問,道生的回答打破了這段關系在人間的地獄:法律上黎生的确係熙雯嘅家屬,但係人情上,我覺得你先係家屬。(法律上黎先生的確是熙雯的家屬,但是人情上,我覺得你才是家屬)
這一刻就讓人想到入殓前,助手先叫了一聲“黎太”,道生叮囑“要親切一點”,“熙雯,我哋開始喇。”
是啊,她不是誰的黎太太了,她有名字,從來都是被人愛着的熙雯。
主線篇:度化纏繞的半生 郭志斌阿妹,仲記唔記得點做?阿哥帶你!
都說耀祖是既得利益者,可是很多人忽略了,耀祖也可以變成受害者。志斌辍學入行,在同學都穿着校服的青春年紀,身着老氣傳統的法衣和長衫,跟着父親吃四方飯,發死人财。他羨慕妹妹可以選擇自己想學的專業和職業,而自己卻隻能困在喃呒傳人的身份裡,終日不得自由。反正都無法選擇自己想要的道路,做得好做得差又有什麼區别呢?
随便吧,就做一條鹹魚挺好的。最煩的是,想做鹹魚也不容易,在父親的監督下,偶爾要裝作生猛海鮮。在老婆的催促下,為了孩子的升學還要裝作信奉天主教。信仰是什麼?淨是些沒意義的東西,什麼有用就信什麼呗。
好像什麼都無所謂的志斌,在妹妹跟他商量怎麼輪流照顧父親時,開口拒絕了。他要帶着老婆兒子去澳洲,他想讓兒子在澳洲上學,他和老婆兒子的這個家,才是他的家。移民當然不應該成為逃避贍養責任的理由,但是志斌想要自私一回,他告訴妹妹,不是身為兒子就得管所有事情。幾十年了,他沒有想出更好的方法,隻有逃跑。隻是他沒想到,當自己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和父親天人永隔。
在靈堂上,明叔特意交代兄妹二人不要吵架,志斌點頭應允。當道生說出要他和妹妹一同為亡父主持破地獄儀式,她和文玥一樣,感到非常意外。當初父親就是因為他改信教而不允許他穿上法袍,二人當場決裂,父親心髒病發。這個安排,除了代表對靈魂的度化,更代表着與父親的和解。志斌也終于在道生的仗義執言中,明白妹妹多年來受到的委屈不比自己少,想到自己一走了之,讓妹妹獨自承擔了本不屬于她的責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種孤獨。終于他的愧疚噴薄而出,和文玥抱頭痛哭。
志斌的破地獄,從穿上法袍的那一刻已經完成。這一次,他是自願的,一個終于自私過的兒子,一個逃避過責任的大哥,蛻變成一個有擔當的郭志斌。他要帶着妹妹,護着父親,走完這最後一程。
郭文玥老窦,跟住我! (老爸,跟着我!)
文玥這個角色集戲中矛盾之大成,所有關系擰化糅合後盡是死結,地獄一重接一重。
作為妹妹,她看不慣哥哥身為喃呒師傅,不尊師重道,視戒律為無物。自己想要而不得的繼承父業,哥哥唾手可得卻不以為然,道家子弟跑去信天主教,已經是荒謬絕倫,在父親病重的時候,這個大哥更是帶着老婆孩子移民,把照顧親人的重任丢給她一個人,無助憤怒湧上胸口,化作一句:“郭志斌,你好撚自私啊!”
作為女兒,她崇拜父親,敬重他的工作,想繼承他的衣缽,奈何喃呒傳男不傳女,文哥也是個古闆守舊的人,時常把“女人污穢,經血破法”的所謂規矩和觀念挂在嘴邊,卻沒有意識到這是無差别的攻擊,每次都在提醒文玥“女性就是原罪”。當這種矛盾累積到情緒頂點時,她終于忍不住直怼父親。
——女人啲底衫褲有乜嘢甘污糟呢?(女人的内衣有什麼污穢的呢?)
——女人有月經,祖師爺唔鈡意嘅。(女人有月經,祖師爺不喜歡)
——祖師爺親口話俾你聼㗎?祖師爺無老母嘅?佢老母唔嚟M嘅?
(祖師爺親口告訴你的?祖師爺沒媽的?他媽不來月經的?)
父親說不上具體的道理,除了無能狂怒别無他法,表面上看來似乎文玥赢了一回,但是她太清楚,自己一直是輸家。毫無道理也要遵守的東西,永遠比她重要。
身為救護員,這是她最後的陣地。當有人質疑男女差異時,當同事解釋男女救護員的體能要求一樣時,她能用實際行動讓别人閉嘴。這裡沒人會說女人有月經當不了救護員,血污反而成了司空見慣的經驗憑證。男尊女卑的世界裡但凡還有這一點退路,她就不允許自己失敗。
但是急救又怎麼會次次成功?每當最後這一方土地也守不住的時候,她的安全倉就會崩塌一次,于是文玥選擇用不道德的關系,換取一次溫暖的體溫權當慰藉。髒就髒吧,反正父親就沒覺得我幹淨過。
直到倒下的是待她如女兒的蓮姐,到達現場時一切已經太遲,同事提醒她屍斑已現,她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做心肺複蘇。那個不是母親卻勝似母親的人,關心她累不累上不上火的人,煮好湯水等着她吃飯的人,這世間僅存的相互奔赴的親情,她怎麼舍得放手。
郭文(文哥)整世人都隻顧怎樣做好一個喃嘸師傅,但我卻忘記怎樣做一個好父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