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于公衆号:鯉魚仙兒 漫談丨《被覆寫的蜘蛛俠》
如果給一部電影的評分滿分是五分,那麼從後現代主義風格明顯的娛樂性商業IP續集的角度來看,《蜘蛛俠:縱橫宇宙》值得滿分,倘若從私人情感個人立場出發,那我給這部眼花缭亂的工業品的評分将走向另一個極端——零分。
電影開頭展現了格溫在其世界中的生活,其中以一組快速的蒙太奇閃過格溫一家在各種節日的不同穿搭,多種美術風格的炫技也早已在此處為全片的大雜糅打下基調,同時也暗合後現代關于身份流動的命題。主角邁爾斯莫拉萊斯不例外地在不斷的行動和反思中試圖厘清自己流動的身份,到底是一個拯救世界的英雄(spiderman),一個拯救家庭的男子漢(father and son),還是兩者兼備(‘I can do both’)?然而問題正是在此處顯現的,當每個蜘蛛俠在自我介紹中一遍又一遍地說自己是one and only spiderman時,當蜘蛛聯盟一遍又一遍地維持織網事件(canon)的發生以塑造當事宇宙蜘蛛俠的形象,并以此為主要職能時,身份怎麼就不流動了呢?在這裡,蜘蛛俠不再是一種精神,不再是一種職業,甚至不再作為一種可以取得的身份存在,而作為一種既定的宿命存在。難道不是這樣嗎?在系列前作《蜘蛛俠:平行宇宙》中,借斯坦李和瑪麗簡之口界定的蜘蛛俠是我們常見的作為精神的蜘蛛俠——“我們都是蜘蛛俠”、“戰衣總會合身的”,這是對蜘蛛俠精神“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诠釋,它鼓舞人們勇敢起來承擔責任,任何一個敢于站出來面對生活、保衛生活的人都有俠義之姿,亦有俠之名。也正因此,蜘蛛俠的青少年英雄形象才獲得一衆擁趸。而在電影《蜘蛛俠:縱橫宇宙》中,這一流動的身份、傳承的精神被收縮限定為“有且僅有”的宿命,不再将其解釋為一個獲得驚奇力量的善良友好的鄰居男孩,而是框定為the chosen one,一個被“算法”選定的理應存在的“唯一的蜘蛛俠”。
或許成為蜘蛛俠的條件确實苛刻得近乎是天注定,但問題是,蜘蛛俠是什麼?以我們熟悉的Peter Parker,經典蜘蛛俠,為例,他領養家庭的至親去世、家境貧寒、理工科突出、心思純良、發小反目成仇、年齡适配高中至大學前後、愛人離别、獨來獨往、住在紐約街區、未與父母謀面、影響頗深的師長死于非命、被變異蜘蛛咬了、可以爬牆、能直接或間接地噴射蛛絲、力大無窮……好像滿足了這些條件就能成為蜘蛛俠,就能成為蜘蛛聯盟的一員,那麼主角邁爾斯算什麼呢?他的親生父母完好無損,非裔父親是警督(很快晉升為高級警督),波多黎各裔(經典的後現代種族多元化家庭配置)母親是護士,中産階級家庭将他送出他成長的街區,前往精英學校上學,他的愛人格溫史黛西來自另一個宇宙且尚健在,作為學生沒有關系密切的老師,作為孩子沒有關系密切的玩伴(都在原先的街區,聯系減少)……也就是說,除了他與親身父母和叔叔(死在自己懷裡)的聯系之外,他步入青少年後就與原生活斷聯,作為普通人,他于是遭遇身份危機,急于在與新生活的磨合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作為蜘蛛俠,他的生活是靠從平行宇宙中選取素材拼湊起來的:地球-65的愛人格溫蜘蛛俠、地球-616B的導師彼得B帕克蜘蛛俠、地球-928的敵人2099蜘蛛俠,他在前作中的戰友暗影蜘蛛俠、蜘豬俠、佩妮帕克也都來自不同的宇宙。于是作為一個接觸多元宇宙的蜘蛛俠,邁爾斯找到了栖身之所,得到了認可,融入了蜘蛛俠共同體。可是,要成為蜘蛛俠就一定要穿着戰衣和蜘蛛俠們一起戰鬥嗎?那麼索尼蜘蛛俠電影宇宙的《蜘蛛俠》系列和《超凡蜘蛛俠》系列的兩位蜘蛛俠前輩又算什麼呢?他們有什麼資格被蜘蛛聯盟視作正統蜘蛛俠呢?或許要說他們經曆了蜘蛛俠“該有”的全部苦難。那麼問題又回來了,邁爾斯算蜘蛛俠嗎?衆多的蜘蛛俠之間,不正存在着難以彌合的命運不相同嗎?要思考這個問題,我們要重溫拉康語言學的基礎概念:能指、所指、符号。
簡言之,能指是某個詞的字形和讀音,所指是其承載的意義,而符号則是較為形象的穩定的圖形概念。套用進這個問題裡,則分别指代了蜘蛛俠之名、蜘蛛俠之含義、蜘蛛俠之外表。在電影當中,我們看到被抛出的主要矛盾是前二者的矛盾,即能指與所指之争。也就是我開頭提出的問題——什麼是蜘蛛俠?通過邁爾斯莫拉萊斯與其他蜘蛛俠的對比,尤其是與真人電影系列兩位前輩的對比,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隔閡清楚明顯。或許人物間自我矛盾的例子還不夠多,以至于讀者可能還對文本的合理性抱有信任,那我可以再舉幾個例子。當前階段暫時與邁爾斯對立的2099蜘蛛俠米格爾奧哈拉,作為蜘蛛聯盟名義上的領袖,甚至并不是變異而來,而是注射了自己研發的藥劑才獲得蜘蛛俠相似的能力(卻沒有蜘蛛感應),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是one and only spiderman呢?以其标準,隻有經曆了織網事件的蜘蛛俠才是真正的蜘蛛俠,才有資格進入蜘蛛聯盟,那麼印度蜘蛛俠呢?地球-50101的Pavitr Prabhakar成為蜘蛛俠才短短六個月,在任何方面都未受到挫折,除了不敢表明蜘蛛俠身份和不敢談戀愛被女方父親發現,他哪裡符合蜘蛛俠苦大仇深的定義?在米格爾向邁爾斯展示蜘蛛宇宙中的織網事件時,我們看到所有的事件都是已經發生的塑造蜘蛛俠一生的重大事件,而根本沒有尚未發生的。問題就出在這裡。接下來,米格爾調出了大量宇宙中蜘蛛俠的相似遭遇,以此指責邁爾斯,方才地球-50101中Singh警督的死和别的宇宙中警督的死一樣,是必須經曆的織網事件,而邁爾斯的出現和拯救破壞了時間線。什麼意思?抛開織網事件被破壞世界就必定毀滅而地球-50101卻沒有因此毀滅的設定矛盾不談,他憑什麼将尚未發生的可能事件當做必然事件,而判定其應然發生?米格爾的邏輯方法是昭然若揭的歸納演繹法:從大量宇宙中蜘蛛俠經曆的警督之死歸納出蜘蛛俠宇宙的警督必死這一規則,再将這一規則演繹到尚未經曆警督之死的蜘蛛俠身上,逼迫其接受警督之死。僅僅是接受嗎?米格爾對實然發生的警督的被救援大為惱怒,正來源于其可笑的演繹法,要求警督去死。他在以宿命之名逼迫蜘蛛俠殺害至親之人。倘若這是他深信不疑的蜘蛛俠鐵律,倘若警督之死是成立的,那麼米格爾是否也要殺害作為警督的、無論是他的還是他愛人的父親,像他所要求的其他蜘蛛俠那樣?邁爾斯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啊,他被算法所編織出的蜘蛛宇宙的悲慘景觀震懾,隻敢以自己行俠仗義的少年意氣排斥米格爾的主人意志,但凡他有多一點時間,像我這樣直擊米格爾的邏輯漏洞,或許反抗會簡單得多——反問米格爾:“那你老丈人/爹怎麼不去死一死啊?”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不隻是蜘蛛聯盟圍繞的意識形态謊言——蜘蛛俠必須經曆苦難,還有能指和所指之間的必然沖突:它們不再是索緒爾所認為的相等,而有着根本的斷裂,于是我們回到拉康。作為能指的蜘蛛俠之名總是相對過剩的,其連鎖産生剩餘,促成新的所指。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就是武俠小說的“俠之大者”,所謂俠客,總有大部分性格和行事的相似之處,形成人們對俠客的“刻闆印象”,而也總有俠客或部分符合或部分不符合這一标準,然而相似與不相似都不妨礙他們成為俠客,重新定義俠客。能指和所指正如此,前者在不同的語境中催生不同的所指。正如在米格爾歸納演繹的視域中,必然經曆也必須經曆生離死别的蜘蛛俠才是蜘蛛俠,這是蜘蛛俠這一能指催生的所指,但不是全部。倘若有不同的語境呢?朋克蜘蛛俠(Spider-Punk)和邁爾斯本人都給出了不同的解法,前者是對權力意志的反叛,後者則是年輕人特有的躁動叛逆的青春力量——I’m gonna do my own thing,他們當然都是蜘蛛俠,即使有很大的不同。
《蜘蛛俠:縱橫宇宙》最大的自我矛盾正在于其IP前提:銀幕上的蜘蛛俠精神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宿命一樣的作為位置的蜘蛛俠,即這個世界必須有一個被選定的蜘蛛俠,ta被世界創造,毀滅後則留下永遠的空位。這還是那個作為友好鄰居的蜘蛛俠嗎?如果在生活中不出現,沒有和市民們的互幫互助,而隻是單純潇灑地在街道間蕩蛛絲打擊壞人,隻需要路人們拍手叫好,或穿越在宇宙之間拯救世界,幹一些奇異博士或鋼鐵俠也能幹或者幹得更好的事,還是蜘蛛俠嗎?在電影《超凡蜘蛛俠》中,蜘蛛俠在夜晚救援從跨江大橋上即将墜落并已經起火的車輛中的孩子,那個小男孩過于驚吓而不敢動彈,看到黑暗中的蜘蛛俠更受激,蜘蛛俠摘下面罩安撫他,并把面罩遞給他,小男孩戴上面罩才克服了心裡的恐懼,慢慢往上爬最終獲救。在這部電影的第三幕,腿部負傷的蜘蛛俠前去阻止蜥蜴教授的陰謀。為了方便蜘蛛俠在樓宇間穿梭,獲救男孩的父親,一名城市建築工人,發動他的工友們一起駕駛塔吊為蜘蛛俠提供一條快捷的蕩蛛絲的道路,這是對于先前救援行動的正反饋,也正是有這一前提,人民才托舉他成為英雄。相似的電影時刻也出現在續集《超凡蜘蛛俠2》的結尾,當犀牛人趁蜘蛛俠缺席之際在紐約街頭大肆破壞時,一個曾經受到蜘蛛俠鼓勵和幫助的小男孩站了出來,他穿着廉價的不合體的戰衣,勇敢地站在所有警察、群衆身前,戴上面罩直面過于強大的敵人,沒有退縮半步。關鍵時刻,蜘蛛俠從其身後趕來,對他打招呼:“Hey,Spider-man.”從數年前第一次看到這個片段直到現在,我每次重溫都不由自主熱淚盈眶。Spiderman不是一個作為商業噱頭的符号,而是一種每到危機時刻都能讓你直面不安和傷痛的精神;它不是與世隔絕的超級英雄救世主,讓群衆成為束手無策的觀衆或拼命贊揚的啦啦隊,而是善良民衆與和諧社會環境的共同産物,畢竟也隻有如此才能催生出掌握絕對力量但依舊純良的少年英雄。蜘蛛俠面具後是一張平凡的臉孔,它蘊含的是基層群衆互助的理想生态,隻有團結友愛的互幫互助才能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蜘蛛俠給了人無盡的希望和少年氣,尤其是對孩子而言,這一英雄式的人物不會讓我們絕望地認定英雄隻能是天選之子,而是笃定地相信,穿上戰衣就被人們需要,面前的苦難算得了什麼呢?沒有強權的逼迫,沒有宏大叙事的幻想,英雄夢從來不是叫人成為無所不能的上帝,而是和普通人一起創造世界。生活中如若沒有英雄,就由我們自己創造,竭盡所能,永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