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将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影的告别》

全片最觸動我的時刻,恰恰是Friedhelm最後放棄投降的機會,舉着槍沖向蘇聯軍隊的一幕。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這是他活下去的道理,也是他該死的道理。這些承載着戰争中被激發的人性之惡的肉體不死,真正純淨的未來不會到來。Friedhelm就像是回不到地獄、亦進不得天堂的影子,又像早該燃盡而仍然抱火焰之形的死火。影子離開了主人,死火撞上了大石車,而創作它們的魯迅,亦深知他們這些殘存着舊時代印記的人,必須死。

這玩意必須死,但是沒有死絕。所以占據猶太人住處的一家繼續心安理得地住着,為納粹意識形态服務的保安隊隊長繼續在戰後政府擔任要職。他們代表的是令人失望的紐倫堡審判。即便最後那夾縫求生的猶太人Viktor站出來,指出他們曾經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作為時,那曾經無數次詛咒過猶太人的家庭主婦辯解:我是嘗試過幫助他們的,我心裡是好人。她就像黑人作家鮑德溫筆下尋求黑人諒解的白人,在被自己曾迫害過的人民原諒的假象中自我脫罪,讓自己心裡好過些。而保安隊隊長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地講他編造過的故事,他是那故事裡的猶太人之友,這更是赤條條的不要臉。戰後大量德國人沉迷在田園電影裡,沉迷在肥皂劇故事的生活假象裡,努力抛掉過去,一頭紮進新生活裡,紮進咆哮的經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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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為自己脫罪的德意志家庭主婦

但是,恰恰是這些裝成羔羊樣子的脫罪者的存在警告我們,我們不能忘記。作惡者在1945年5月8日一瞬間變成了普通公民這一事實,恰恰隐含了在未來的某一瞬間普通公民化身作惡者的風險。那些沒死絕的死火,不止在德國,而是在全世界都悄悄地燒。難民營、再教育營、白色集裝箱,哪一個不是現代的新集中營?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分享有未燃盡的死火,所以在我們死絕之前,需要有人不停來提醒我們:别忘了我們——我們人類——曾經做過什麼糟糕的事情。

柏林今天到處都是紀念碑,時刻敲響行人的腦袋:不要忘記。德國社會學界糾纏于這樣的東西:Gedächtnis,Erinnerung,盡管兩個概念在中文裡都叫記憶。奧斯維辛成為哲學家與所有一切思想家脈絡的界碑,為現代化敲響警鐘。華沙之跪成為美談,對記憶的教育成為每個德國學校的必修。現在我們看到的這部劇,正是叫做"Unsere Mütter, Unsere Väter"。那是德國人在告訴自己:罪惡的、抑或是受苦的父輩們,我們不能忘;血管裡從未燃盡的死火,我們不能忘。這部劇,毫無疑問是史學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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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摩爾《接着侵略哪裡》劇照‘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說,仿佛就願意這樣似的。——《死火》

魯迅以為罪惡會像死火般最後燃盡,但毋甯說罪惡像影子般不曾離去。我們當然需要記憶,我們要這樣才能一直記住自己是個人,不是野獸。你别抹去我們的記憶,就算在那記憶裡我們沒穿衣服像個小醜,就算在那記憶裡我們舉起屠刀踐踏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