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自己知道什麼東西拿得出手。
藝術家底兒厚,展示也是松弛的,透露出一種“我知道你們都知道”的自信。現代大型體育館誰沒有?華美精緻到可以作為舞台背景的城市風光,你們有嗎?
前衛文化、先鋒藝術,法國人最懂這個精神真谛所在,把重金屬樂隊和歌劇紐在一起,達到一種奇怪又絢麗的藝術效果,一點兒沒有慣常搞元素拼接的那種生硬感,好看;一首音樂,既可以伴上voguing元素的舞蹈,也可以讓軍樂隊搖頭晃腦,這不就回歸了音樂的本質嗎?這不就是美好音樂該有的靈魂嗎?也許盧浮宮是許多世代法國人的驕傲;但是現下最前沿的人文藝術,是這代法國人自己獨有的驕傲。
大多數人類大多數時候生活在共識中,但是有那麼一小幫人,他們不安于共識,他們想表達自己,他們将世俗當下所不容的精神振奮盡情揮灑在藝術世界,藝術史寫下他們突破人類精神的邊界的勇敢嘗試。須知探索宇宙邊界與探索人類精神邊界同樣需要巨大勇氣,同樣根源于人的孤獨。在單個個體走到精神邊界的時候,偶然一個瞬間,發現這裡已有曾經的“先鋒藝術家”踏足的痕迹,單個個體在精神上不再孤獨。正如人類嘗試向地外文明發射偉大音樂的集合,希望在浩瀚的宇宙中聽到回音,如此則人類整體不再孤獨。就像今晚,某個家教嚴肅、為了完成學習任務坐在電視機前看奧運會開幕式的某個小男孩在受到男同性戀親吻的沖擊後陷入了對過往男生好友間相處細節的沉思;某個小女孩看着黑人芭蕾舞演員身上的裙子感覺自己屁股癢癢想試……
在作為人類整體向宇宙發送聲音的時候,人類文明終于不分優劣,隻講求多樣;在探索人類精神邊界這件事上,人也終于不分貴賤。因為我們作為同類共享着一些精神共振的瞬間,這注定了真正的藝術是跨種族跨地域的。《四百擊》中小男孩感受到的青春痛和成長痛,正在被無窮世代的同齡段孩子共享。這不正是奧林匹克運動會上全體人類為人類身體所能達到的又一個新極限感受到的集體振奮所同源嗎?這屆開幕式,與奧林匹克傳達的精神緊緊相扣,僅僅是下個雨,僅僅是攝像機沾了點雨水,又有什麼關系?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宏大和詩意、對完美的極緻追求,緻使它在人類精神世界久久不能被忘懷和超越。杜詩的精工好;李白詩,亦是天才寫意。須知,參差百态乃幸福之本源。
我們生活在當代,我們終于不再像原始部落一樣驚愕于“我們之間出了一個異類”,終于不再執着于用“着魔”“天降災難”解釋人之差異。我們不再害怕一個割掉自己耳朵的畫家,而是将最小衆的藝術放上台面,以松弛的、不理解但保留觀點的方式欣賞他們,鼓勵同類之中出現一個勇敢地在精神世界前沿探索的同輩。我們贊賞他們的勇氣,如同歡送即将被送到前線保家衛國的愛國戰士時,贊賞他們的正直和勇氣。這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同于此前所有時代之處嗎?奧林匹克作為人類盛會,不寫這個,寫什麼呢?
再捎帶一筆寫寫本屆奧運會的女性主義。第一次看到會徽上出現明顯昭示女性的紅唇的時候我是驚愕的,“neutral gender的體育盛會,用這麼性别意味濃重的标志合适嗎?是不是隻是為了政治正确?”這屆奧運會開幕式狠狠打了我的臉。無論是節目明顯以女性或者性别邊界模糊的表演人員為聚焦點,還是女性傑出代表的金色雕像從塞納河底緩緩升起,都包含着一種反問,“男性書寫曆史這麼多年,享受時代聚光燈這麼多年,讓女性做一回main character、做一回主導者,又會怎麼樣呢?天會塌嗎?”我們不再是人人下地幹活兒才能養活自己、需要仰仗體力的時代了,人類曆史發展到今天,多了這麼多可以展示自己、實現自己的平台,有些事情女性可以做得好,有些事情性别造不成差異,那就應當充分讓女性在這些領域、這些平台發光發聲,為人類進步做出特别的又共同的貢獻。女性解放的那天,男性也必将同樣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之風。此所謂女性主義之真内涵。這屆奧運會的主辦者根本懶得跟你講政治正确,所謂政治正确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文化落後。他們發出的反問來自人類心靈深處,政治正确不過是落後文化對着先進文化望洋興歎又顫顫巍巍地邯鄲學步的嘗試罷了。
文化自信,如是而已。天下大同,如是而已。巴黎2024,載入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