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迷魂記,最大的感觸是,這根本不是幾年前看時所認為的三流懸疑故事,而是一曲關于男女之間性别權力轉換的絕命探戈,或許在類型定義上可以算作愛情片,但顯然片中的愛情是畸形的,甚至可以說是邪惡的。Scottie在失去Madeleine後,對假扮Madeleine的Judy施加的影響與壓力的背後,是一種極其病态的感情,即戀物癖(Hitchcock本人稱之為奸屍)。Hitchcock當然是有意識地拍攝這樣“虐女”的劇情,因為他正想用這樣的手法來揭示愛情中男女雙方的感情流變,并以此批判當時的男人在感情中的剝削性質。而我想從電影的兩分結構以及片尾的二十分鐘兩個部分來試圖分析Hitchcock是如何編成這一曲探戈的。

首先是影片結構。談論迷魂記的結構時,大部分人都會将影片2/3處那一段顯示Scottie岌岌可危精神狀态的動畫當作分割點,認為在這之前,電影描述了Scottie被設局的過程,是虛假的,而在這之後,是Scottie破局的過程,是真實的(Chirs Marker有相反的觀點,但也是以2/3為分界)。這當然是正确的,但當将視角聚焦于本片的真正題眼,即性别權力轉換時,片中最重要的轉折點,是在正中,即一小時零五分左右處,兩人在海邊擁吻橋段。Scottie在影片前半一直作為Madeleine的追求者(追蹤者),被動地被Madeleine牽引着行動,對Madeleine的态度也是懇切,甚至可以說是恭敬的——在電影的前半部分,女人在情感關系中占據了絕對的上風。然而,在吻後,即Scottie經曆漫長的追逐終于得到Madeleine的愛慕後,他仿佛一下獲得了“權力”,一改之前相對乖巧的姿态,兩性權力的天平在這一刻開始向男性傾斜;可以看到緊接着這之後,兩人一起驅車前往修道院路上,Madeleine第一次放棄了駕駛,而是将方向盤交給了Scottie,表意不能更明顯。再之後,Madeleine就墜亡了,這也是影片的第一個高潮。在劇情上這一次墜亡當然是Judy的Madeleine這一假身份的死亡,但同樣也可以認為,這是女性對于男性,名為愛情的制約的一次金蟬脫殼,Judy深知Scottie愛的隻是名為Madeleine的完美幻影,真實的愛情不是架空的情感,而是糾纏更深的鬥争,所以她逃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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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成功了嗎?當然沒有。

于是就轉到了第二部分,關于電影的最後二十分鐘。我認為沒有人可以做到Hitchcock在迷魂記片尾最後二十分鐘所達成的,即——以極其迅猛卻循序漸進的态勢将一個理性的女人快速堕落成愛情的玩偶。在一小時四十四分左右,剛剛首次約會結束回房間的Scottie和Judy在談論第二天的安排,Judy說自己第二天早上不能出來,因為要上班,Scottie卻說别去上班了,“Let me take care of you”,Judy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拒絕——此時她的理性還占據着上風。她說自己完全明白Scottie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接受Scottie “take care of”的邀約,其實就被剝奪了社會生産力,繼而轉向了無償的家庭生産,也在這一刻開始,女性的價值就完全由她的另一半所裁定,她将成為男性私域裡的所有物,而Judy并不想要這樣。但且看接下來Hitchcock的展開,Scottie與Judy出遊,跳舞——然後就到了第一次買禮物的環節:50美分,這是特别便宜的一朵小花,可Judy卻依舊表示了輕微的抗拒……但她到底還是接受了這朵小花,這朵小花就成為了一個豁口,成為了Judy堅實理性防禦的一道裂縫,Scottie就借機像蛇一般從中鑽了進去。Madeleine的西服套、Madeleine的發色、最後便是Madeleine的發型——Judy一再妥協,當Scottie(也可以認為是消費主義)的毒液滲透Judy的身心時,那個名為Madeleine的幻影就又複活了。這是Scottie的Madeleine,一個隻屬于他的完美女性,那Judy是什麼?Judy隻是一個換裝玩偶。從具有主體性的Judy變成Madeleine,Scottie或者說Hitchcock,隻花了十分鐘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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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最後一個場景中,Judy于鐘樓墜亡之前,當Scottie呼喚她為“Madeleine”的時候,Judy一點也沒有表示驚訝,兩個人最終抱在一起似乎是将要迎來一個美好結局,但她委曲求全,把自己的本性磨滅,扮成另一個人以得來Scottie的恩寵真的是好結局嗎?或許…墜亡才是唯一一條逃離控制的途徑,Hitchcock在此處借助了宗教力量來讓這個已經深陷泥潭的可憐女人解脫——讓修女帶着Judy飛往天堂吧。

“God have mer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