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的獨特和不凡之處在于,它用光影創造了一個 “超真實世界”,那是90年代上海繁華初現的昨日倒影。那些徘徊和遊走在高堂廣廈與市井弄堂之間的喧嚣與不響、歡愛與别離、灑脫與糾葛、金錢與情義、盛放與落寞,既是貼近真實的,又是超然而夢幻的,更像是一段羅曼史,映照出每個角色搖曳生姿的人生與精神。
和平飯店對27号:爺叔的戰争
爺叔是開場人物,甫一登場便氣度不凡。他對高定西裝、皮鞋和行頭如數家珍的程度連時尚女魔頭都要甘拜下風;“派頭、噱頭、苗頭”、“三個皮夾子論”、“帝國大廈論”是他對生意和股市的精辟見解和經驗之談;他通過虧錢/賺錢,死去活來的方式像老神仙指路一樣讓阿寶瞬間掘到了第一桶金;在黃河路老闆娘大鬧至真園的時候,他又像變戲法一樣搬來了香港金廚團隊救場,用一張欠條就掐掉了杜紅根的氣焰……爺叔既是把阿寶變成寶總的菩提祖師,又是曆次商海征戰的定海神針,他象征着十裡洋場的氣派與傳統,也傳承着那個紙醉金迷和自由貿易年代的智慧、手段與算計。他傲然入駐和平飯店英國套房——這裡曾是他做生意的長包房,仿佛沙遜和它的商業帝國仍然俯瞰和支配着黃浦江上的潮起潮落。
然而,爺叔出山,并不單單是來笑看風雲的。曆史給他帶來的并不是風光和财富,而是難言的隐痛與蹉跎,他要找補回來。與和平飯店隻隔一條滇池路的外灘27号外貿大樓和三樓科長室裡坐着的那個人,就是他的頭号目标。
金花曾經是爺叔的侄女,也曾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高徒,但在二十多年前就不再是了。金花也是組織的人,她一直都是。在金花看來,爺叔這種舊社會的買辦生意人,無論表面上僞裝成什麼樣,骨子都是兩面三刀、唯利是圖的投機倒把分子。這樣的人對新社會是有害的,他們需要被管制和改造。二十年前,正是她大義滅親舉報了爺叔倒賣香煙票而讓他進了提籃橋;二十年後,已經榮升科長的她,卻不得不接受改革開放的現實,再次與爺叔和寶總這樣的資本家一起建設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了。而金花的徒弟汪小姐,與寶總在業務上正打得火熱。
這正是爺叔期待的結果,他就是要和27号叫闆。十裡洋場老法師在市場經濟社會東山再起的機會來了。他要充分利用資本的力量挑戰以金花為代表的官僚勢力,扶植寶總打出一片天,補償自己被侄女和徒弟背刺的心碎和被時代虧欠的憤懑。爺叔的布局是培養寶總,然後對接27号汪小姐,形成和平飯店——27号攻守同盟,這個布局本來順風順水,促成了三羊牌的勝利。但金花不是省油的燈,她怎麼會容忍爺叔借機對27号進行滲透,把國家的外貿公司變成資本家操縱的工具?後來,汪小姐因為耳環事件被處理。這完全是金花順水推舟的計策,借梅萍的舉報,拔掉爺叔打在27号的楔子。爺叔被将了一軍,自然心急如焚,甚至到了對汪小姐口授檢讨書的地步,就是為了保住這根楔子。後來汪小姐仍然下放工廠,爺叔立即判斷汪這顆棋子已經沒有價值了,他馬上搭上了梅萍這條線,又是吃凱司令蛋糕,又是指定參考書目,就是為了把梅萍發展成他在27号的第二根楔子,金花對他的圖謀洞若觀火。她當面批梅萍:“侬心太急,科長的位子我再坐兩天”,直接打消了梅萍上位的機會,梅萍業務能力本來就不行,坐不上科長的位子就不會有太大的利用價值,這一招把爺叔對27号的滲透降到了最低程度。
汪小姐辭職單飛後,開始和寶總搶沃爾瑪牛仔褲的單子,她的關系仍然挂靠在27号。這是金花的又一記殺招,等于在體制外扶植了一個寶總的對頭,加上自己坐鎮外貿公司,内堵外截,對爺叔發動全面反攻。爺叔的驚惶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汪明珠現在已經成了金花操縱下的最危險的敵人,必須在沃爾瑪牛仔褲的單子上把她徹底打趴,甚至趕盡殺絕!寶總丢了三羊,又要丢沃爾瑪,是念及和汪小姐的舊情,但在爺叔看來是緻命的退卻,意味着自己即将在金花的攻勢下滿盤皆輸。但這一點,他是無法和寶總明說的。寶總始終無法理解這一層,爺叔最終隻能黯然退場,他無法接受兩個愛徒的兩次背刺,他隻能選擇體面認輸。在告别的那一刻,爺叔對寶總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凡事,要退後一步”,這句話,其實也是他對自己說的。
老法師和他的時代,畢竟早已遠去了。
鏡中觀花:寶總和他的朋友們
《繁花》裡的角色采用了一種鏡像式的塑造,把一個人物身上可能存在的另一面以及可能發生的命運,在另一個人物身上顯現出來,頗有一種《紅樓夢》式的意趣。盡管主要角色的形象都經過了一種浪漫化的提純,但觀衆依然可以在衆多鏡像人物的相互映襯下,感受到更為複雜也更為生動的人物性格魅力。
寶總作為男一号無疑是全劇最有魅力的男性角色:相貌英俊、頭腦敏捷、手腕高明、臨危不亂,為人更是慷慨大方、重情重義,十幾年來一直單身,隻因對曾經的初戀念念不忘,而對别的女人始終保持距離,可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在商戰中也是全程開金手指,算無遺策、無往不利,堪稱完美霸總。當然,完美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寶總的形象美則美矣,卻顯得單薄而不真實。那麼“真實”的寶總可能是什麼樣的呢?陶陶就是寶總的鏡像人物之一,象征着沒有遇到爺叔的阿寶:夢想發财卻隻能廁身于弄堂當個體戶;向往自由與愛情卻隻能為不理想的婚姻和雞零狗碎的瑣事所困。在陶陶身上,觀衆也可以理解寶總為什麼一直不結婚的苦衷。
A先生是寶總的另一個鏡像人物。同樣英俊的相貌、同樣精明的頭腦、同樣高超的手段、同樣忠實于愛情,同樣的優質男神,卻因時運不濟而破産,隻能落得個跳海自殺的凄慘結局。在這裡,觀衆也得以明白玲子反複對寶總強調的“運道”的重要性,A先生就是失去了“運道”的寶總。
汪小姐是寶總的第三個鏡像人物。同樣有高明的師父、同樣對自己的戀人不離不棄、同樣有人當自己的迷妹/迷弟、同樣為了在戀人面前争一口氣而下海創業,她南下深圳搏沃爾瑪牛仔褲的單子與寶總在諸暨遇險的情節也恰成鏡像。相比寶總,汪小姐的性格更為張揚、情緒化和極端,顯得不夠沉穩,但這股明媚單純的氣息和孤注一擲的勇氣,确實是寶總所不具備的。
劇中這種鏡像化的設計還有很多。菱紅就是玲子的鏡像,玲子怎麼坑寶總她就怎麼坑玲子。玲子内心的難言之隐,比如和寶總沒有領證、寶總怎麼會看上老女人之類難聽的話,也都是通過菱紅之口說出來的。最後玲子和寶總拗斷單飛,菱紅也一樣和玲子告别單飛。在菱紅身上,玲子更清楚地審視了自己。
爺叔和金花也是一對鏡像。一個是十裡洋場的買辦老法師,一個是體制内的外貿科長,兩個人都愛自己的徒弟,後者就是不曾蹉跎的前者。
葛老師當包租公的“單相思大樓”裡住着一群鏡像。樓下畫畫的陳老師就是葛老師的鏡像,兩個人都對玲子有着單相思;樓上唱戲的史老師就是玲子的另一個鏡像,象征着玲子對寶總的單相思,一曲《鎖麟囊》的唱段,也正是玲子内心戲的寫照。
甚至強慕傑和杜紅根也是一對鏡像。兩個人都是狠角色,卻都對自己的老相好情有獨鐘,盡力在背後撐着她們。杜紅根進去過,強慕傑最後也進去了。
黃河路與夜東京:老闆娘們的浮沉
寶總通常會在兩個地方吃飯。在黃河路大魚大肉,談的是指點江山的大生意;在夜東京泡飯小菜,過的是人間煙火的小情調。黃河路,是财富與秩序的創造者和交易者,而夜東京,則是财富與秩序的依附者和消費者。至真園的李李和夜東京的玲子這兩位老闆娘的浮沉,也正是兩種商業生态位及其價值的反映。
黃河路原來的主人是以金美林老闆娘盧美琳為代表的個體餐飲業主。盧美琳出身草根,是一個标準的市儈,也不乏江湖人物的狡詐與狠勁。黃河路上老闆多,飯店成為商務宴請和會面的主要場所,盧美琳當然明白其中的商業價值——誰能拉到大老闆吃飯,誰的場子就火,誰的進賬就多。但盧美琳的見識也就到此為止了,她盤算的仍然隻是客流量和顧客的消費金額,營銷手段仍然是低端的拉客宰客。黃河路上的其他飯店和它們的老闆娘,也都是這種個體戶思維。
但李李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作為一條鲶魚,她的目的就是攪動局面,至真園高調開業,正是為了吸引寶總這樣真正重量級的人物的關注。李李也需要讓自己的飯店門庭若市,也關心飯店的客流與營收,但是她志不在此。築巢是為了引鳳,作為A先生的戀人與拍檔,她的目标是介入上海風起雲湧的資本市場并從中獲利。所以,至真園的頂頭包間從來就不是為了吃飯而設立的,它的真面目是攢局,是商業情報交易所。甚至連“至真園”這塊牌子都非常令人玩味,仿佛在告訴每一個老闆,隻有在這裡,才能獲得最真實的内幕信息。有人說《繁花》拍得像諜戰,其實這就是諜戰啊,商場如戰場,情報同樣至關重要。正是通過至真園的一系列情報交易,李李獲得了跟投601股票的關鍵信息,從而在寶瀛大戰中斬獲了巨額收益。
而夜東京則是另一重天地了,這裡也有寶總這樣的大老闆時常光顧,卻沒有什麼大商機,玲子是靠吃關系戶的方式來經營的。同樣,作為夜東京産業鍊的下遊和分支,菱紅的精品店和陶陶的高價水産特供也是用同樣的方式來維持的。寶總和玲子、陶陶之間沒有利益合作關系,這種經營方式顯然隻能依靠人情來維系,不那麼牢靠。一旦和寶總的關系破裂,夜東京就等于被釜底抽薪。玲子是個要強的人,她也并非不明白這層關系,正因為對寶總有感情,她才會認為寶總也會為了感情而繼續養着她。但在經過那次吵架風波之後,玲子終于無法忍受這種單相思式的依附性關系,與寶總攤牌決裂。她決心重振夜東京,走品牌化特色餐飲的道路。畢竟是東京高級會所教出來的人,玲子敏銳地認識到夜東京生存發展的關鍵在于提供“情緒價值”,寶總為什麼要來這裡吃泡飯?還不是隻有夜東京才能滿足他在黃河路得不到的情緒上的放松和惬意嗎。随着市場經濟的發展,餐廳為顧客提供的價值絕不僅僅是吃頓飽飯了;在即将到來的消費主義時代,餐廳也絕不僅僅隻是暴發戶一擲千金的生意場,而必須為顧客提供更精緻、更高品質的個性化餐飲服務,滿足消費者的情緒價值。與盧美琳的低端拉客和李李的高端攢局不同,玲子是劇中唯一一個真正把握了餐飲市場脈搏的人。夜東京的轉型成功,也意味着玲子從資本市場的消費者變成了品牌市場創造者,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創業者。
雪落無痕:門口的野蠻人與優雅的死神
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是中國個體經濟野蠻生長的時代。單槍匹馬闖江湖,一夜暴富驚天下,個人英雄主義的創富神話是每個冒險家夢寐以求的明天。但神話都有終結的一天,随着市場經濟的深化,擁有雄厚資本實力,更加正規化和組織化的機構和産業集團逐漸成為未來市場的主角,而強慕傑和南國投正是組織化資本力量的代言人,是不折不扣的門口的野蠻人。在至真園的會面中,強慕傑以一種傲慢的極具進攻性的口吻對寶總發起了挑戰:未來是機構的時代,我隻相信實力,個人英雄主義必将被碾碎,擋我者死。與設立在甲級寫字樓明窗淨幾氣派十足的南國投上海分部相比,無論是寶總的和平飯店長包房還是蔡司令在小樂惠的艦隊都顯得像是草台班子,要不是麒麟會的老家夥在大上海股市保衛戰的最後一刻墊資救市,寶總必将淪為“脫底棺材”而徹底玩完。雖然強慕傑為了這一仗而進了提籃橋,但南國投并沒有因此被動搖根基。未來的确是機構的時代,金錢永不眠,為此犧牲掉多少個強慕傑又有什麼關系呢?
林太是未來資本力量的另一個代言人,她代表的是外資。因為她不是寶總這種冒牌港商,而是正牌台商。她出場時一襲黑衣,舉止優雅,氣場不凡,一下就把李李比了下去。爺叔說黃河路老闆娘之間的低端商戰來來去去就是三闆斧:拉電、斷貨源、搶廚師、砸場子。林太像死神一樣翩然降臨黃河路,明明白白展示了外資更法治、更文明、同時也更冷酷的手段:無須吵架,也不必砸場子,隻要一紙抵押貸款合同,如果有必要的話,還會有一封律師函和一張法院傳票,就能讓盧美琳辛辛苦苦一分一厘攢下的家産統統報銷。在這位優雅的死神面前,金老闆當即墜樓身亡。這時天上飄起了雪花,林太有意無意說了一句話:“上海的雪,落在地上也積不起來的”。是的,雪落無痕,是非成敗轉頭空。金老闆的命運、金美林的成敗,甚至整條黃河路的興衰,也正如這雪花一樣,在資本的眼裡渺如微塵,根本無足介懷。金美林破産,盧美琳跑路,飯店落入林太手中,這是一次具有轉折意義的收購,象征着外資進入黃河路。林太肯定不會去經營小飯店當美食街頭牌,也不會像李李那樣滿足于做商業掮客,她就是要搞資本化運作品牌化運營的。很快,黃河路其他飯店都會遭遇和金美林同樣的命運。汪小姐年後從深圳回滬,故地重遊,短短幾個月,黃河路上卻早已物是人非。雜貨店老闆景秀不無感慨地說:“除了傻瓜,現在有誰還記得寶總呢?”黃河路末日可數。這也是個體經營者在資本大潮下的必然宿命。
結語:非其所願的圓滿
爺叔告别、寶總隐退、李李出家、汪小姐單飛、範總退休、雪芝去世、盧美琳和小江西掃地出門……繁花将盡,似乎就要千紅一哭,萬豔同悲了。有一種悲涼叫非其所願,但這也并非全然是壞事。爺叔說過:“凡事,要退一步”,有時候退一步,即便非其所願,又何嘗不是一種圓滿?爺叔退出了和平飯店,把集郵冊還給了金花,他們終于冰釋前嫌,這是圓滿;李李退出至真園,剃度出家,獲得心靈上的超脫,這是圓滿;盧美琳退出黃河路,杜紅根還能來接她,這是圓滿;小江西身敗名裂,但敏敏和露絲卻對她不離不棄,合夥開飯店當老闆娘,她也圓滿了;玲子仍然在轟轟烈烈地經營夜東京;陶陶和芳妹終于言歸于好,孩子也保住了;汪小姐成了汪總,業務蒸蒸日上;範總回杭州種花陪老太婆怡然自得;寶總雖然沒有在27号門口與汪小姐再會,但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在浦江兩岸同時觀看了那年的煙花,圓了五年之約,這些又何嘗不是圓滿!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不認命、不爽約、争口氣、排骨年糕從來不是生意、虧了算我的,世間萬事,唯有情義無價。隻要心中的繁花永不凋謝,羅曼史便不會終結,空門亦是開始。每個人都在滿懷憧憬地等待來年必然盛放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