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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譯:微博@點點點歎号 & 豆瓣@CinepLEE
寫在前面:20年初第一次看《蜂鳥》這部電影的時候就非常觸動,這份觸動讓我在至今四年的時間裡反反複複将這部電影觀看了第二遍、第三遍......終于在北京這個初秋讓我有機會在現場聽到了金寶拉導演的映後訪談,導演的坦率和真誠猶如她的電影一般令人動容,隻可惜現場的翻譯省略了太多導演想要傳達的内容。于是這成為了我和@點點點歎号想要翻譯這次映後的契機,我們努力地想要準确地還原導演的每個字句,讓所有喜歡《蜂鳥》的朋友們都能感受到她對這部電影的愛以及她的真誠。
《蜂鳥》第三場影後對話内容(節選)
地點:北京駐華韓國文化院
時間:2024年9月1日
嘉賓:金寶拉 導演
主持人:李沫筱
通過錄音聽譯,若有錯誤,歡迎交流指正
(以下括号内容為譯者注釋和補充)
主持人采訪環節
Q:對導演這份職業的感受和思考?
A:這三場訪談,(對于同樣的問題)我本來是想每一場都回答一些不一樣的内容,這真的是非常有創意性的事情呢。(笑)做電影這件事,表面上看起來好像非常光鮮亮麗,但是在我看來,有一點像運動員的生活。提到藝術家的話,人們可能覺得他們為了找靈感會常去喝酒啊、抽煙啊什麼的,但實際上并不是的。而是每天早上起來之後,會按照分配好的量去寫劇本和工作,必須徹底地嚴格遵守這個日程。哪怕是對寫劇本感到很恐懼的時候,也要無條件去工作室,完成自己修改四五頁劇本的目标。結束之後,晚上也會去散散步、跑跑步什麼的。這麼看來其實是非常索然無味的生活,但是我過去幾年都是這麼度過的。
我目前正在準備SF電影《光譜》,過去幾年真的是幾乎沒有怎麼休息,一直在工作。在一部電影正式與觀衆見面之前,就像外人是不會知道你在做什麼職業一樣。制作《蜂鳥》這部電影花了六年的時間,周圍的人聽說我在做電影的時候,好像都覺得我挺可憐的。“到底這六年都在做些啥啊?”也會有這樣的目光向我投來。最近為了準備新片《光譜》非常忙碌,和之前一樣,在這部電影完成之前,大家都會覺得這個人到底在忙些啥啊?(笑)在我看來,遭受這樣的目光,可能是所有導演在生活中都會經曆的事情。
好像很多人都挺好奇導演的工作的,除非是像樸贊郁、奉俊昊那樣的導演,在制作電影的過程中,是會有非常多的難題。我覺得經曆漫長的等待、遇到不順心的事的時候的失望,克服各種困難,這些就是作為一名電影人的人生。
電影制作完成之後,可能也會去電影節啊什麼的,看起來雖然是挺光鮮的,但其實制作電影的過程就跟運動員一樣,每天認真訓練,完成訓練,這就是全部了。所以這樣認真的生活,重要的是每天都要有遵守的毅力。 在一旁看着我度過這樣日常的人是我的老公,因為每天都有必須做的事,飯也是每頓都吃得差不多,他說我這樣的日子真的很像棒球選手鈴木一朗的生活。所以看着長時間從事電影相關工作的那些人,我會覺得他們都擁有一種可以忍受極為枯燥的日常生活的定力,但是這樣的生活不是隻有累,還是很幸福的。我總是有非常抗拒寫劇本的時候,早上起來的時候,“啊我真的不想寫劇本”,但因為每天有要寫4頁的目标,所以還是去寫了。工作結束之後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看見滿天的晚霞,真的覺得好幸福啊。雖然很抗拒寫劇本,但我還是做到了。這樣的幸福感真的是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獨我一份的。切身體會到這種感覺是我作為一名創作者最幸福的瞬間。在這些瞬間以及無盡的等待與失望不斷持續之中,我正在籌備着第二部長篇作品。
Q:創作《蜂鳥》的契機以及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
A:該怎麼說呢?在創作《蜂鳥》之前,我拍了一部叫《豎笛考試》的短片。那個短片講的其實是9歲恩熙的故事,在《蜂鳥》裡恩熙是14歲,很多人看了那部短片之後都在問我“恩熙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呢?”,映後也有很多觀衆提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特别好,不單單是電影的角色,好像真的在問現實生活中的人的近況一樣,我感受到觀衆是真心想知道,“要不要拍一部恩熙長大之後的故事呢?”抱着這樣的心态,我開始準備《蜂鳥》這部電影。
再往前追溯的話,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和朋友參加了很多冥想相關的活動,一起冥想,一起訴說自己内心深處的傷痛,特别是幼年時期曾經受到的傷害。因為聊得都非常深入,幾乎所有人都說起家庭裡和幼年時期的傷害。所以我在很早之前就認識到,為了成為一個健全的大人,和幼年受到的那些傷害做一個了結,然後再重新出發這樣的過程(大概類似于中文語境的“自洽”)是非常重要的。觀衆通過《豎笛考試》、《蜂鳥》可以回看自己的幼年時期,同時也可以完成自我内心的投射,我想要拍的就是這樣的電影。每一位導演拍電影的理由都是不同的,也有為了滿足自我去拍電影的導演,但是我不是的。我想如果觀衆看了我的電影,很多人能夠促成某種心靈上的交流就好啦。因為拍電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做成這樣困難的事情,除非動機非常強,不然是很難實現的。我有時候也想要消極怠工,但是隻要目标足夠遠大,是可以做到的。我通過電影并不是想分享我的悲痛,像在藝術館裡聽我的心聲那樣,而是夢想着通過電影令到觀衆可以療愈自己内心深處的傷痛。《蜂鳥》也好,我正在準備的《光譜》也好,我都希望觀衆看過電影之後,能把那些難以言喻的傷痛抒發出來,這也一直是我作為一名電影導演的期望。
Q:對女性主義的看法以及如何把自己作為女性的天然視角和作品相結合的?
A:我真的收到過很多關于女性主義的提問。(笑)“你是不是有意地表達女性主義?”我真的很認真地思考過,我并沒有要有意地去表達女性主義。我開玩笑似得跟觀衆這麼說,我20多歲的時候在女性主義相關的組織裡工作過,周圍也有很多活躍在女性主義相關市民團體的活動家、女性主義者和lesbian朋友。我很長一段人生是在那裡展開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吧。但是因為電影本身不是一種政治宣傳的手段,所以我并沒有有意地想要把觀衆往某個方向引導,反而是在電影創作層面上的考量更多,譬如對于特定的人物需要給他們安排什麼樣的情感聯結。不是想具有某種政治理念,作為一名導演,這方面我盡可能避開它。但是就像剛剛給大家講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笑),有些東西可能就是無法避免地自然而然融入進去了。我雖然不是要特意去拍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但是自然而然地融入到電影中的這些女性主義價值觀,真的受到了非常多女性觀衆的呼應,特别是在韓國有非常多的女性觀衆向我表達了對這部電影的喜愛。印象最深的一條後記是(有觀衆說)看别的電影時候經常會有讓自己感到不适的角色設定,但是看《蜂鳥》的時候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非常好。我們現在的媒體對女性或者性少數者的描述很多讓人不适,看蜂鳥,沒有這種感覺,真好,我聽到這樣的話的時候,覺得非常感謝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作為一名創作者肩負的更大的責任感。
與之相關的酷兒女性主義的話題,也曾經有“為什麼恩熙是雙性戀?”,以及“為什麼看不到恩熙作為雙性戀者的糾結”這樣的提問,作為創作者,我是非常果斷地去掉那些(作為雙性戀者的)糾結的。我和周圍的酷兒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們向我開玩笑似地表達過“不想再在酷兒電影裡看到(對于自己的性向)感到很糾結的酷兒角色了”這樣的想法。我覺得他們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情,為什麼要苦惱呢,所以就自然地去表現出來就好了。去柏林電影節的時候甚至還有為什麼會有(恩熙)和女孩談戀愛這樣的情節出現的提問,我當時的回答是,“因為就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呀,所以就那麼拍了,如果是異性戀的話,根本就沒有人會問為什麼會有異性戀(男女相愛)這樣的情節嘛”。所以說作為創作者,在劇本構思階段,很自然而然地就加入了雙性戀這樣的背景。我感覺觀衆們反響也挺不錯的,對于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欣喜。
Q:選擇拆遷、聖水大橋倒塌、金日成逝世這三個代表性事件的意義?
A:我非常喜歡“個人的即政治的”這個口号,所以我想要在電影裡把當時的政治環境背景和人物命運結合表現起來。《豎笛考試》這部短片的時代背景是1988年,那一年韓國舉辦了漢城奧運會,我把當時韓國拼命想要獲得世界認可的心情和一個小女生準備一場很小的豎笛考試這兩個事件并置了。
在《蜂鳥》這部電影裡,主人公恩熙就像一隻蜂鳥一樣努力地飛行,去尋找自我,在這個過程中,我想把她所經曆的家庭的崩塌、教室裡的崩塌、戀人關系的崩塌、社會的崩塌和聖水大橋的崩塌結合起來展現給觀衆們。同時把時代背景和情結構造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以此來引發觀衆們的某種情緒,這是我的一個目标。在構思故事線的時候,把聖水大橋坍塌這個事件放在電影的哪個部分讓我非常苦惱,是放在電影的開頭呢還是放在三分之一處呢,我思考了很久。我覺得最後我把它放置在電影最後三十分鐘是非常正确的決定,因為在這部電影中我向觀衆展現了恩熙生活中的各種裂痕是如何發生的,比如家庭裡有裂痕,家裡女兒和兒子受到的區别對待,學校裡發瘋地讓大家考首爾大的老師,出軌的父親。在持續不斷地向觀衆展現這些屬于個人生活中的裂痕之後,不斷累積的裂痕最終變成了巨大的包袱,緊接着聖水大橋坍塌了。
提到90年代的話,我當時有一個學習非常好的朋友,那個朋友當時生活在釜山,(朋友的學校裡)把能考上首爾大、高麗大、延世大的好學生單獨分到一個班,隻給他們班裡裝空調,但是學習一般的學生班裡卻隻有風扇,學生們流着大汗聽着課。盡管那個朋友的學習很好,但是對于自己享受到的這種優待感覺特别痛心。所以說這個社會由小到大,都有各種各樣的裂痕存在。聖水大橋坍塌對于當時的韓國社會來說是一個猶如晴天霹靂的突發事件,從這樣一個事件當中就可以了解到其實韓國社會已經有很大的裂痕了,我想要通過這樣的情節安排,讓觀衆認識到這一點。
觀衆Q&A
Q:下一部長篇電影《光譜》的制作進度?
A:我也很想知道呢。首先,改編的時候用很多時間,差不多3-4年,最近出了一個非常好的版本,決定用這個版本去進行拍攝,怎麼說都是一個預算大的電影,重要的不是隻有劇本做好,而且還有選角、投資。選角的時候,遇到有名的演員呢,還會受演員的檔期影響。這是我第一次拍攝商業電影,也是第一次體驗互相受到的影響,正在學習期待的美學(在期待之中尋找美麗),我也希望盡早會有消息。
Q:西川美和展介紹……西川美和電影展的主題是踏入謊言的河流……導演電影裡的謊言作為一個種縫隙在家庭裡好像是一種聯合記憶,它以至于不讓這個家庭倒塌,導演的看法?(這位男觀衆真的把電影展介紹了一遍,還順便說了西川美和導演很多,譯者隻能用僅存的記憶和導演回答推敲問題,因為導演真誠和細緻的回答,決定還是把這條問題留下來)
A:首先,因為沒聽過這位導演,比較難回答。如果要說的話,實際上雖然我是帶着某種意圖去拍電影,但是觀衆會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解讀,出乎我預料。那時候會以開放的心态去看待,非常感謝他們。謊言不僅存在于我的人生,也存在于電影。我會每天反思,因為當我看電影的時候,會感受到做電影的人的能量。有些電影看完後會有怪怪的、非常潮濕、黑暗的感覺。我想我做的電影,不應該帶給别人這種能量,我的能量需要清澈,需要淨化,電影才能完整地傳達出去,坦率地隻把我知道的說出來。關于謊言和裂痕,我想說的是,在日常生活裡,到了中年想說謊很難,理由就是體力不足。作為過日子的人,我的生命裡有些什麼裂痕,未經證實的謊言是什麼,每天寫日記記錄和反思。如果不去看,去彌補這個裂痕,10年後就像你累積的稅收通知單一樣,會一下子蜂擁而至。所以就算事實上看起來很無知和魯莽,非常坦率地去看待。随着年紀越來越大,就算是那個樣子,我也會愛着和擁抱自己,努力成為我最好的一部分。以前小時候覺得成為我一部分是不行的,像亞洲人一樣,誤以為鞭策自己才是健康的人生。現在就算是很小的事情,也會暗自稱贊自己。雖然因為我愚蠢經常犯錯,但是觀察和改善才是最重要的。比起無視它而去說謊,我會努力做到經常去觀察,每天快樂地活着。
Q:電影的名字為什麼叫蜂鳥?
A:在Q&A裡出現最多的提問,說實話很開心,能夠引起大家好奇就是好的名字。 原先在初期劇本裡,蜂鳥在電影結尾出現過,還考慮過要用動畫還是CG呢,真的幸好沒放進去。起名蜂鳥的原因是,蜂鳥是世界上最小的鳥,這種小鳥一秒可扇動80次翅膀,能飛很遠。原來這種鳥跟希望、韌勁、不放棄、上進這些詞語能聯想在一起,也希望名字能讓人留下記憶,覺得恩熙的角色經曆無數難關,遇見不同的人,成長的過程像蜂鳥一樣,所以就決定用這個名字。
Q:恩熙是一個軟弱的人嗎?如果是的話,是自身還是外部環境造就這種軟弱?
A:首先,我認為說恩熙處于軟弱的狀态是沒錯,因為她還是青少年,身體還沒長大的青少年,經濟上還需要依賴父母,學校裡也有一定的規章制度(約束),所以覺得這就會造成她軟弱的部分。恩熙其實是一個非常健康的人,在這個社會上,健康的人反而更能體會到痛苦吧。例如,恩熙在教室裡聽到班主任喊要去首爾大的時候,有些人會覺得那我的夢想就要去首爾大,做什麼都要考上,有些人肯定跟恩熙一樣,覺得灌輸這種觀念很可笑。我并不是想表達對于提出問題,産生懷疑的想法是有毛病(這裡指精神狀态不大好),把它說成沒毛病。而是能直視這種裂痕的人最健康,反而更強大。從小時候到20歲30歲和社會激烈地碰撞和思考的人,反而之後會更坦然地看待生活。我遇見過那個時候不去提出疑問,随大流走的人,中年以後感到更辛苦的樣子。我很喜歡的一個冥想家克裡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曾經說過,“對一個不健康的社會非常适應,不是好事(作家原話:在一個病态的社會适應良好,稱不上真正的健康)”,我也對這句話很有同感。哪怕隻有小時候和青年期,應該擁有考慮自己想要什麼的時間,反而中年以後才能成為真正強大,能融入社會的人。這是我補充的個人見解。
Q:恩熙和英智老師經過拉橫幅的地方,英智老師跟恩熙說:“不要同情他們,因為你也不知道他們發生過什麼。”這句話怎麼理解?英智老師是一個神秘的角色,其實是不是也暗示一些她的背景故事?
A:很多觀衆很喜歡這段台詞,我個人很開心觀衆能理解這段台詞,我很不舒服的時候,某個人說自己過的很幸福,還說‘非洲那麼多可憐的人,你看我們多幸福啊’聽着就覺得很難受。我們的人生都有各自的快樂、幸福和悲傷,沒有總是幸福的人,也沒有總是不幸的人,那些在我眼裡誤以為是不幸的人,需要真的去了解這個人的人生,才會感受到隻有他自己擁有的庭院和花園。我認為不要随意判斷别人的人生,想在這個電影裡有一個角色傳達我的想象和想法,事實上打算通過英智老師的嘴說出來。
扮演英智的金玺碧演員是名非常好的演員,演技很好,很感謝她把角色演得那麼有魅力。她就曾經講過‘不要随便判斷别人這個台詞之後,比如,接的是那樣是不好的,這麼說的話就不太行,英智老師不會去判斷别人嘛,所以說的是不要随便判斷别人,我們也無法知道,很喜歡這兩句話合在一起’。這個演員真的正确地理解了這個角色去演戲,非常謝謝她。英智看起來是神秘的人物,準确的人物背景是90年代韓國的學生運動,英智的辦公室裡放着的書,實際上大部分是曾經參加運動的熟人有的政治類書籍,聽說參加勞動運動的人看到這些書籍的目錄很高興。英智老師唱的歌《被切斷的手指》,表現勞動者需要手指被切斷的程度去勞動才行,關于勞動者的痛苦的歌曲。這首歌在當時的運動團體裡廣為流傳,所以韓國觀衆就立刻知道英智是運動團體成員的學生,在哪裡被趕跑之類。對于外國人來說就無法知道,比較少這方面的信息。但是從英智的樣子稍微能看出來,她是一個正義的,會有倫理選擇的人,大概能想到她是這樣的人就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