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呢,身體才不會随便舞動起來呢”在《Amiko》中一段緻敬戈達爾的舞蹈段落後,Amiko曾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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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ko》裡的舞蹈

一具自由的、不受拘束的身體是怎樣的,它在21世紀的都市會創造和遭遇什麼,沿着這個方向開始,山中瑤子和河合優實在《納米比亞的沙漠》裡共同締造了一具完全當代的、女性的、恣意的、輕靈的、沉重的、矛盾的身體,用令人目眩的姿态壓倒了銀幕前的觀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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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合優實的步伐是影片的開場宣言——一個女孩在大街上擦着防曬,踉跄地走下樓梯,在第一個正面鏡頭裡,她身體微微前傾、重心偏離軸線、吊着的手提包和整個身體一起左搖右晃,仿佛踩着的是雲朵而不是地面。在規則林立的當代社會裡,尤其是講求謹慎、處處禮儀的日本,她的散漫松垮首先是一種“失禮”的步調,與大多數人的“得體”步調相左,因此有時候也被叫做“不好好走路”。

如果說遵守走路規則的才是成年人,那河合優實就用着孩子般的身姿拒絕着這套範式,或者說,她就像是沒學習過走路一樣,運用着尚未功能化的、“無器官”的身體透明地走在路上。更加像嬰兒蹒跚學步的例子是在森林聚會時,河合用手一扶一扶地跟在林(金子大地)後面,盡管她扶的隻是身邊的空氣,浮動的手掌又像一隻小鴨子在前行,把陸地變成池塘或者雲朵,姿态取締的正是地面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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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曾解釋天堂鳥的花語“華麗的戀愛”、“萬能感”

屬于孩子的遊戲還在繼續,在肆無忌憚的撒謊之後是一場肆無忌憚地奔跑,配合着渡邊琢磨一往無前的電子音樂,兩人在酒店廁所上演一場比做愛可愛也甜蜜得多的胡鬧,胡鬧在淩晨以一個出色的側手翻收尾——一個得體的成年人絕做不到的動作,而絕做不到的反義詞正是“萬能”。萬能感的身姿繼續随心所欲地奔跑,攝影機在河合優實驚人的表現力前也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或緊跟或快速推焦(對于全場手持,掌鏡的米倉伸祭出了一個孩子般的理由:三腳架忘在電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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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世界同一個随地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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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對岸再見》中三浦透子和古川琴音吐露心聲

再引入被我一直忽略的本田(寬一郎),作為和林的原對手,假如說男性的身體感是互斥的、排他的,女性的身體感則明顯是連結的、共享的。而男女之間的差别既是身體的、也是語言和思維的,就像寬一郎說“我了解加奈,加奈肯定受傷了,每次受傷時你都會将其塞進内心深處”,信誓旦旦的樣子越認真就越滑稽,而金子大地學會的“聽不懂”也暗示着兩者之間像外語一樣的距離。屏幕外的中島步隻不過是一個引薦者,真正在與生病的加奈對話的是涉谷采郁和唐田英裡佳,涉谷引導加奈按照自身所感而感,釋放真實感受,唐田則是毫不費力地帶來了“我懂”(與“聽不懂”相對的),她溫潤自得的語調擁有讓人卸下壓力的魔力,加奈的身體再次擺脫了重力場,得以跟着唐田在篝火旁追逐跳躍——多麼令人感動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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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間和女性之間之所以有着截然不同的距離感,除了身體記憶,還因為錯開的自我。面對本田和林,加奈都以真實的自我迎上前去(或許有人會說加奈給了本田謊言,但她嘔吐後拍打自己的臉、她孩子般的睡姿、她迎接出差回來的本田的奔跑,都是真實的身姿,而我們知道身姿比語言更重要)。相對的,兩位男性則以不同的身姿回避了正面的自我相撞,一位是自以為的深情追随和哭倒在地,另一位則是每次矛盾都想以“受夠了”留下出逃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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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簡單地回到“納米比亞的沙漠”,手機屏幕上24小時的遠方直播,它提供完全不傷及自身的距離之外的治愈感,如此輕便又如此遙遠,這難道不是當代人在情感關系越來越輕易做出的選擇嗎,以距離作為第一安全要素,我們先是在關系中為自我劃界(不是說不應該劃界,而是指劃界遠大于融合)、再是回退到not into LTR、最後來到與AI談戀愛。無獨有偶,山中瑤子在談到創作“納米比亞”期間與日本新世代交流後的感想時說:現在的年輕人似乎更習慣于從一開始就接受一種“放棄”的心态。

“納米比亞”,另一層含義在于“一無所有”,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地“放棄”,這确實是“一無所有”的世代。原因說起來正相反——受惠于這個輕便豐饒的時代,互聯網之上所有信息好像都觸手可得,吃穿用度都可以點點手機就解決(包括前述的談戀愛),同時也都可以視為一種“可見的假象”。但首先正因為一切都可以輕易擁有,就像我們随時點開就能擁有遙遠的沙漠和其中的動物,而這種擁有恰恰讓一切變得空空如也,站在無限的分叉路的圓心,我們失去了方向,對此可以想到影片的開頭——在一個信息爆炸的社會,線下的耳朵也早被培養成了不停的切換的端口,當加奈還沒進入咖啡廳的時候,廳内關于“合格賬單”的對話就已經進入觀衆的耳朵,提醒着我們身處在無數組對話的公共空間裡,前腳是一花聊到老同學的死亡,後腳“不穿内衣涮鍋”可能就會傳入我們的耳朵,加奈的注意力就是我們的注意力,心不在焉的回複是每個人都掌握的技能。同時同一段對話裡重點也被分叉,生死的沉重可能下一秒就變成關于門把手能不能吊死人的問題,再一下秒又成了對蘋果充電線長度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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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奈時常流露着分神者的眼神,目視前方的空洞,一個靈魂脫出的狀态。新的時代裡,每個人都是分神者,走路時看手機,騎車時聽播客,吃飯時刷視頻,就像我在寫這篇評論的時候已經無數次地起身、倒水、吃零食、交談、又回到座位上,遊蕩在這個家中,讓我想到加奈那些令人倍感珍惜的神遊時刻。假如說分神是在注意力的地面、被無數分岔路拉扯後的疲憊,神遊則是主動劃出空地、掙脫重力、飛向雲端的休憩。

這些神遊時刻對加奈是珍貴的,對我也是。就像如果多年後讓我回憶這部作品印象深刻的畫面,可能跳出來第一個畫面就是加奈在吃冰淇淋的樣子,在後景的冰箱旁她沒有選擇可樂餅,而是拆開了一條冰淇淋,一邊吃一邊遊蕩到前景來,以她散漫的、心不在焉的、時而搖出畫外的姿态,随着推焦和愣神,好像突然捕捉到了什麼般地把頭一别,我們不确定她收拾袋子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收拾袋子和她前面的出神有什麼關系,甚至可以說删了它也不影響劇情,但就像冰淇淋不能填飽肚子一樣,冰淇淋的段落也不需要跟劇情有關系,而我們需要加奈“無用”的神遊時光,就像生活不能沒有冰淇淋。獨處的冰淇淋跟咖啡廳的芭菲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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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分神與神遊,之前看過一篇報道提到“科學家研究ADHD(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綜合征)的基因可能與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關”。也許遊牧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它可能帶來分神的疲憊,卻也善于踏入神遊的秘林,遊牧者在分神的日常與神遊的偶然之間徘徊,在地面與雲端、都市與沙漠中穿梭,在恣意與敏感、随性與掙紮、勇敢與脆弱的姿态間流動,等我們擡頭看去,她們已經再次往前,留給觀衆的,是(正如山中瑤子愛用的海報一樣)一個不可捕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