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是一面鏡子,以敏銳的洞察力映射普遍的人性,通常還會敦促觀衆重新思考一下“人生”這件事。陳嘉映先生在《何為良好生活》一書中關于“我該怎樣生活”表述道:“主要不是選擇人生道路的問題,不是選對或選錯人生道路的問題,而是行路的問題——知道自己在走什麼路,知道這條路該怎麼走:我們是否貼切着自己的真實天性行路。”作為《尋夢環遊記》對“亡靈之地”絕妙建構的延續,皮克斯動畫工作室這一次将“生之來處”用《心靈奇旅》描繪得如夢如幻。盡管如此,《心靈奇旅》的主旨依然緊扣前述段落中提到的問題:人生不是關于出發和到達,而是關于如何行路。
《心靈奇旅》設置了兩位個性迥異的主角,對應着兩種非常典型的人類性格。一類人有理想、有熱情,但懸在空中,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視為不值一提的平庸和瑣碎。中學音樂教師喬伊,一心想成為爵士樂手,屢屢受挫,卻還是不肯遵從母親的願望去接受學校提供的“終身”教職,而試圖抓住忽然到來的好機會,成為著名爵士女樂手的鋼琴搭檔。另一類人則過度追求完美,畏手畏腳,凡事不敢邁出第一步。“生之來處”的釘子戶二十二,理論水平一流、辯論能力所向披靡,氣走了衆多著名導師,卻因始終找不到所謂的人生火花,而無法也不願意開啟人生之旅。
二十二恐怕是許多人的真實寫照——我還沒有準備好,還不能開始做這件事!我的能力還不夠,還需要繼續準備!于是一直駐紮在原地。隻是,二十二不想開始的是“人生”這件事,而人們不想開始的是人生裡的許多事。有意思的是,二十二其實是個聰明絕頂的小靈魂,她雖然尚未“出生”但已看破紅塵,用一句流行過的話來說,她覺得:人間不值得。她就好像《斐多篇》中的蘇格拉底,對生命和人性有着獨特而深入的理解,看透了肉體之于純潔缥缈的靈魂而言隻是一個枷鎖,所以不願意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和二十二的“人間不值得”不同,喬伊這個角色是作為“人間積極分子”而出現的。受到熱愛爵士樂的父親的影響,他很小就知道自己與生俱來應該做的事,音樂是他自早到晚所想之全部。自以為活得充滿激情——從某種角度上說,有理想的他的确比絕大多數人都有激情——然而在“生之來處”同二十二一起回顧人生時,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人生電影”如此失敗、潦倒、平庸。他把這種狀況歸結于他沒有實現理想,沒有成為一個閃閃發光的爵士樂手。所以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就這樣死去,而必須要回去抓住已經近在咫尺的夢想。
一個拼盡全力要回,另一個想盡辦法不要去,被誤分配為人生導師的喬伊和壞學生二十二,糾纏着一起跌入地球,以教學相長的方式卷入了彼此的生活。陰差陽錯,二十二的靈魂進入了喬伊的肉體,導緻她不得不體驗她所嫌棄的肢體感覺。一開始是一團糟,如她所想,肉體是個大麻煩,無法操控,各種想要和不想要的感覺每分每秒襲來。精通生活如編劇,轉折點的到來是“食色性也”之食,一塊小小的比薩颠覆了二十二的味覺和三觀,讓她從肉體的對立面來到同一邊,開始學習如何善用肉體去體驗生活。二十二意外來到地球、來到人群中的這個段落設計得别出心裁,觀衆習慣了自己多年使用的身體,從來不曾想過如果這個身體是剛剛才擁有的,它對世界的感受會是多麼不同。食物的味道激烈地震蕩着味蕾、賣藝人的即興演唱竟如此動聽、裁縫手中的針針線線是多麼精巧,甚至地鐵出風口的那一陣陣風都無比神奇……二十二帶領觀衆重新認識了肉體感覺的奇迹,也在喬伊心中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
喬伊以貓的身份、二十二以喬伊的身份一同在人間走了一遭後,兩人被抓回“生前”。此時的喬伊依然執念于未實現的理想,認為自己比二十二更有資格回到地球,他得到了地球通行證。當喬伊終于如願加入樂隊并完成了一場大獲成功的演出後,他的感覺竟然是:不過如此。這個情節設置太真實了,叔本華早就說過“人的願望永遠不會有滿足的時候,對理想最緻命的莫過于理想的實現了”。這就是許多人面臨的現實:得不到就痛苦,每一次的得到或實現,幸福和快樂持續的時間其實并不會很長,不久,就會陷入新的焦慮或者無聊之中。除了作為欲望的奴隸,受其擺布,就别無選擇了嗎?
抛開痛苦、焦慮、無聊,以及發生概率也不小的麻木,其實我們還有機會達到另一種境界,叫作:平和。說得古典一些,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将喬伊從“物喜己悲”中解脫出來的,是二十二來過人間的證據:一張地鐵票、一卷藍色小線軸、一根棒棒糖、一段吃剩的貝果、一塊比薩邊、一片楓樹的種子。二十二的“生之記憶”永遠地留在了喬伊的腦海中,也喚起他記憶中曾經視而不見的點滴,媽媽給他洗澡、爸爸陪他聽唱片、騎着單車迎風飛馳、金色的陽光點亮了街道……喬伊回憶起這些過往的片段,指尖流淌出來自内心深處溫暖的音符,熱淚盈眶。他曾經覺得這些不過是生活的平庸,那是他混淆了平庸與平凡,平庸的是個體,而平凡是生活本身。擁有了換一種角度重新審視生活的智慧,平凡和神奇就會毫不違和地同時出現在眼前。
動畫片的結局總是積極向上的,頓悟的喬伊決定把生之機會讓給教會他“生活”的二十二。當他明知道中途會被拉回,還是牽着二十二的手一起飛向地球時,影院裡傳來了兩種聲音:孩子們笑了,大人們哭了。而當喬伊坦然地再次走上通往彼岸之路時,又被破例賦予了“重生”的機會。此時的他不再那麼焦慮、不甘,臉上浮現出的正是“平和”的微笑。
喬伊和二十二都屬于自我要求很高且有執念的人。在越來越多人倒向佛系的社會趨勢中,這樣的人顯得更有生命力,不論是執念于實現理想,還是執念于沒有目标就不想出生,都倔強得有點可愛。一旦來到這個世界,一旦開始有自己的思想,“何為良好生活”就成了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和實踐。《心靈奇旅》并不是平庸生活的安慰劑,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夢想,隻是缺少一點信心和堅持,每個人都害怕失敗,隻是需要一些邁開步子的勇氣。
本文刊于20210114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