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婆罗多——一部戏剧,基于同名印度经典史诗改编

The Mahabharata - A PLAY Based Upon the Indian Classic Epic

作者:让-克劳德·卡利耶尔(Jean-Claude Carrière)

英文翻译: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

中文翻译:我

据1989年英文版译出。

首发于公众号“吟游诗人的手卷”。翻译仅供学习交流,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译者仅为爱好者,水平有限,翻译难免有错漏、不专业之处,敬请谅解,欢迎批评指正!

《摩诃婆罗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书之一,也是有史以来篇幅最长的诗歌。它由梵文写成,长达十万颂(stanza)——约为《圣经》的十五倍。

《摩诃婆罗多》最早被发现的写本可追溯到公元前五到六世纪,由诸多古老的故事辑合而成。这些版本在接下来的七八百年间继续流传,历经持续的创作,直到公元三到四世纪才大致定型。这一创作过程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期间出现了各种增补版本——因起源地、传统、解释和作者群的不同而有所差异。

在印度传统中,《摩诃婆罗多》通常被简称为“史诗”(The Epic),它是梵语文学丰厚宝藏中的杰作,屹立在上千种信仰、传说、思想、教诲、人物形象的源头,而它们即使在今日的印度,也仍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在十八世纪前,欧洲人却对它全然不知。第一版《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史诗的一个选段——由查尔斯·威尔金斯(Charles Wilkins)翻译,于1785年在伦敦出版,又被帕拉德(M. Parraud)译为法语,于1787年在巴黎出版。首度深入研究全诗的是波利埃上校(Colonel de Polier),一位有法国血统的瑞士军官,他在印度过了三十年的冒险生涯,这同样是在十八世纪晚期。十九世纪,法国东方学家伊波利特·福歇(Hippolyte Fauche)承担了将整部史诗译为法文的艰巨任务。当时只有两百人订购了这本书。多年耕耘之后,福歇去世了。他的工作由巴林博士(Dr. L. Ballin)接手,他在译完前也去世了。但是这版翻译尽管十分优美,却时有讹误和令人费解之处。无论如何,它都是一个半成品。这部世上最伟大的诗歌,没有法文全译本。

1975年的一个晚上,菲利普·拉瓦斯汀(Philippe Lavastine),一位杰出的梵文教授,开始给彼得·布鲁克和我讲述《摩诃婆罗多》的开篇。我们完全被迷住了。接下来的五年里,我们定期见面,聆听而非阅读这首诗歌。我做了许多笔记,1976年,我开始创作这部戏的第一版剧本。

我们收到了多方的建议和鼓励,特别是获得了已撰写多部印度文化著作的玛德琳·比亚多(Madeleine Biardeau)的帮助。最终,我们开始了阅读。起初,我们各读各的:彼得·布鲁克读英文,我读法文。后来,我们一起开始对比各种译本,进行缓慢的长期研究,玛丽-伊莲·埃斯蒂安(Marie-Helene Estienne)对此襄助良多 [1]。努力研究了近两年后,我们多次前往印度,收集各种各样的图像——舞蹈、电影、木偶戏院、乡村庆典和戏剧的图像,和我们对此的印象。

尽管迄今为止据我们所知,还没有一部对《摩诃婆罗多》的完整改编(电影制作人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曾为此努力多年,但因缺乏资金而被迫放弃),但史诗的许多插话在印度和印度尼西亚都非常有生命力。它们经常以各种形式上演,故事也以图画的形式传颂,遍布全国各地。

在研究期间我们阅读了大量这些资料,其中不乏对我们最具启发的内容。特别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自由改编自史诗的几部短剧,伊拉瓦蒂·卡韦(Iravati Karve)一篇相当出色的论文《由迦之末》(Yuganta)[2],以及K. M. 蒙希编辑的,讲述克里希那瓦塔拉(Krishnavatara)(意为克里希那的“降临”)的系列长篇。以上著作都给予了我们理解故事的宝贵钥匙,使我们能够更细腻、更深入,某种程度上也更真实地塑造一些角色。

我们和一些印度人交流了我们的项目,他们起初很惊奇,但缓过神后就更加热情地给予了回应。他们伟大的印度史诗终于要被搬上西方的舞台了,这激起了他们的好奇与兴趣。我们既收到了教授的建议,也获得了圣人的祝福。在加尔各答,我们遇见了热情好客的 P. 拉尔教授( Professor P. Lal),他当时正在做《摩诃婆罗多》英文诗体全译本——他称之为“创造性翻译”。他深信这首伟大的印度诗歌能够以不同的声音向世界的其他地方讲述,让我们不胜鼓舞。

“摩诃”(maha)在梵文中意为“伟大”或“整全”,“摩诃罗阇”(maharajah)就是“伟大的国王”。“婆罗多”(bharata)首先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名字,其次是一个家族世系的名字。因此,这个标题可以被理解为“婆罗多族的伟大历史”。然而,在广义上,“婆罗多”意为“印度”,甚至可以更普遍地指人类。所以,“摩诃婆罗多”也可以解释为“人类的伟大历史”。

这首“世界的伟大诗歌”讲述了两个互为堂亲的家族——般度五兄弟和俱卢百子——之间漫长而血腥的争斗。这场争夺统治权的兄弟阋墙最终以一场事关世界命运的大战而告终。

《摩诃婆罗多》中讲述的事件很可能有其历史渊源。大多数专家都同意这一点。印度传统中认为俱卢之野大战发生在公元前3200年。一些历史学家认为诗歌相当忠实地反映了公元前两千年达罗毗荼人与雅利安人之间的战争。另一些人则坚称完全以神话学的视角解读才是正确的。还有人指出了史诗中教诫篇章的重要性——这些内容与政治、社会、道德和宗教切实相关,他们将《摩诃婆罗多》看作一部王室启蒙教育的长篇专著。

不少注疏者也指出,书中为数众多维护婆罗门种姓优越地位的内容,都是在相当晚近的时期添加的。

然而,无论这些评论有多么有趣,我们都没有太过关注。因为我们认为,这部卷帙浩繁的史诗,就如气势非凡的大河奔流,携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其丰饶是任何结构、主题、历史或心理分析所无力定义的。一扇扇门不断打开,又引领我们走向更多的门。想以一手掌握《摩诃婆罗多》绝无可能。层层因果时而相互矛盾,却终究彼此相逐,交织融合,却不离其旨——一种预兆:一切迹象都指向——我们生活在一个毁灭的时代。这一毁灭可否避免?

我在1982年开始撰写终稿。1983和1984年写作仍在继续,不过这时我们也开始与演员一起研究这部戏,并开始了作曲工作。

开始排练的时候是1984年9月,剧本已经写好,但还没有定下最终框架。九个月的排练期间,我们不断修改打磨着剧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这部戏会有多长,演出时长是多少,其中包含几个故事。

一开始,显然,我们被迫搁置故事中的大部分次要情节,尽管其中的许多故事都非常优美。《摩诃婆罗多》的说书人们热衷于暂时阻断主要故事情节的流淌,去讲另一个故事,就像设置一个小小的静水区,以对主线情节进行阐释或评论。这种故事有时滔滔不绝,篇幅超过50页,如德罗纳与木柱王的较量、那罗与达摩衍蒂的爱情插话。有的则短一些,如机智勇敢的莎维德丽从死神手中夺回丈夫的佳话。另一方面,还有的故事篇幅仅占一页——譬如阿周那与蛇王之女的爱情。《摩诃婆罗多》里甚至还包含另一部伟大的梵文史诗《罗摩衍那》的简短版叙述。

我们曾多次尝试在开头就直切冲突中心的戏剧化开场。但每一次,我们都觉得家族的传奇起源、渺远神话中祖辈的历险与欲望必不可少,即使这意味着,演出开始四十分钟后主要角色才能出场。我们逐渐意识到,我们需要说书人/作者毗耶娑,尽管他创造的角色有时会脱离他的掌控(因为他既是故事的作者,又是他们的父辈),伽内什和后来的克里希那也质疑了他创作的真实性。

最终,一条清晰的脉络开始显现:从说书人讲述的半神英杰的神话传说,到愈来愈人性化的角色的出场,随着我们对角色理解的加深,剧本也顺势而出。

《摩诃婆罗多》中有十六个主要角色。其中每一个都个性鲜明,也多是复杂的人物,他们自己的故事尽管重要性各不相同,但都是主要情节的一部分。我们只省略了一个——维杜罗,般度与持国同父异母的兄弟,但由于他是仆人所生,因此无法继承王位。维杜罗是一个温和明理的智者,对情节的影响相对较小。他在诗歌中的贡献几乎纯粹是语言上的,这一点已经被我们融入到了毗湿摩、坚战或是毗耶娑本人身上。

克里希那则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特殊的问题。他身后的浩繁传奇不断扩展至中古时期,如今想要将这些与他分开是不可能的。但在《摩诃婆罗多》中,至少在人们公认最古老的部分里,没有任何内容明确指出他是毗湿奴在尘世的化身。他是一个会疲倦、会衰老的人,时而也会为所发生的事“惊讶”或“悲伤”。带有神秘色彩的血腥叛乱摧毁了他的城市,而他被林中的猎人射中而死——他的死突如其来,书中的叙述也言简意赅。

一些注疏者,如诺伯特·克莱斯(Norbert Klaes)在《良知与意识》(Conscience and Consciousness)中坚称,在最初的《摩诃婆罗多》中,克里希那仅仅是婆薮提婆之子(Vasudeva),他是最好、最高尚的人,即使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世不二出,他也并非一个神。

不过,诗中也描述了他的一些惊人事迹。克里希那将德罗波蒂的衣裙延展至无限,造出幻象让敌人以为太阳提前下山,操持无敌的飞轮斩首童护。但最重要的是,在大战开始之前,他向好友阿周那传授了“薄伽梵歌”——诗中举世闻名的一段文本,其中他以神的身份现身,并显现了其“宇宙相”。

凡人,抑或天神?显然,这并不取决于我们。任何历史的真相、神学的真理,都因其本质而显得扑朔迷离,对我们而言也就无法触及——我们的目标是某种戏剧上的真实 [3]。这也就是我们选择保留原诗中克里希那的双重面孔,并将其对立与矛盾加以强调的原因。

为了将《摩诃婆罗多》从浩繁的史诗改编成一部三幕的戏剧,我们不得不在想象中勾勒新的场景,以便将诗中素未谋面的人物们聚在一起。所有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深刻尊重故事的形态与内涵。剧中的每一个角色都全身心投入,深入探究自己行动的本质,思考自己的正法(dharma),并正视自己对命运的观点。从而,我们也必须尽可能让人物都能不受我们观念、判断和二十世纪分析的干涉,进入自己的内心深处。

戏剧的第二幕涉及般度族的多年流放生涯,我们必须设法,将在多年时空中发生的事件压缩为迅速又流畅的情节的同时,保留其原汁原味的活力与神秘感。

就写作本身而言,我们放弃了使用古体和老式文风的想法,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我们自己中世纪和古时传说的意象,用在这里并不合适。另一方面,以现代人更熟悉,甚至更俚俗的语言讲述这个故事也绝无可能。而用法国古典或新古典主义那精雕细琢的文辞,当然也同样不可能。所以我们最终采用了一种简明、精确、克制的语言,借此我们能够将通常不会同时使用的词并置,或形成对比。

对语言风格的慎重选择将我们引向了一个在舞台布景、音乐、戏服、色彩、道具等方面反复出现的问题:或可称之为“印度特征(the Indian-ness)”。我要用法语写作,但不能写出法式戏剧。我也要敞开我的语言接受东方的韵律与意象,但还必须避免陷入耽溺当地色彩和异国风情的另一种极端。

我们保留了角色的名字,同时也为大部分梵文词汇找到了对应的译词。只有两个词例外:一个是“刹帝利”(Kshatriya)。这是古印度一个种姓的名字,它是不可译的,为了翻译强行将它同化将是一种词汇上的殖民——像“贵族”“战士”这样的词,更不用说“骑士”了,这些都不行。另一个不可译的词是“正法”(dharma),它是诗中非常核心的概念:“真理”“正义”“责任”都与之相形见绌。正法是支撑世界秩序的法则,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所认同的个人规矩,是他必须遵守的法则。个人的正法若得到遵循,便能保证其行为也是宇宙秩序的忠实反映。

印度传统云:“《摩诃婆罗多》中的一切,此处有,别处有。此处无,别处无。”

注释(若无说明,均为译者注):

[1] 本书的献词即是献给玛丽的:献给玛丽-伊莲·埃斯蒂安/她将《摩诃婆罗多》的线索/贯穿于八年,四块大陆/两种语言之间。

[2] “由迦”是印度教宇宙图景中的一个计时单位,又译为“时”。时有四种:圆满时、三分时、二分时、争斗时,循环往复。其中圆满、三分、二分是指正法(dharma)存留于世间的分量。因此“由迦之末”可大致理解为一个时代的终结。

[3] 这一段的真相、真理、真实,原文中均为“tr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