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阳晖楼》的显性情节与主题,东遇西大佬的《飞蛾扑火的命定之途》已经阐明的足够清楚动人,我也不便班门弄斧了。本文想要讨论的是与女性悲剧宿命主题并行的一股叙事暗流:人物符号的分裂与复生。

《性别视角下宫尾登美子作品的电影改编研究》中称《阳晖楼》以家庭悲剧代替命运悲剧为叙述基础:“而影片的开头,伴随着演唱出现的是艺妓吕鹤演出的镜头,之后场景转到后台逗弄婴儿的胜造,定位出三人的关系。随后紧接着就是被追杀的三人,吕鹤被杀,留下胜造怀抱死去的爱人和婴儿在漫天大雪中。与小说以悲恋剧情的演出引出深陷青楼的房子的命运悲剧不同,影片将悲剧的源头上溯至了房子出生前同样为艺妓的母亲吕鹤以及父母的私奔,暗示了一种悲剧命运的家族遗传性,并且将这种遗传性的原因指向了与爱人私奔、又亲手将女儿送进艺妓馆的艺妓中介人胜造,由此奠定了影片以家庭悲剧代替命运悲剧的叙述基础。”显然这一论述很不妥当, 在显性情节的层面,桃若(本名房子) 的悲剧性并不仅仅来自于她继承了母亲吕鹤的艺伎职业,作为另一主角的珠子更是毫不具备“悲剧命运的家族遗传性”,这种遗传性更适合作为两个重复的结构间的纽结来理解。影片中女性/艺伎的悲剧放置在性别/时代主题下才能获得最高的启示性。

但家庭悲剧在五社英雄“宫尾三部曲”中确实是一个创作主题: 而他与妻子婚姻关系破裂和女儿曾因此出走遭受车祸对其的沉重打击使得其中后期电影创作大量向女性角色倾斜,并引入自己的生活元素。尤其是他连续改编宫尾登美子小说的三部电影作品《鬼龙院花子的一生》、《阳晖楼》和《北之萤》完全成为导演自身、妻子与女儿真实情感的镜子。五社英雄通过创作上“男性之仪”向“女性之美”的转变这种外倾的方式显示自己当时情感的激动,在“女人和艺妓”的共同主题下,强调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理解及无法沟通的感情——如何相信生活对男性主人公 ( 五社英雄本人 ) 的家庭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张弘毅 《五社英雄与日本战后大众电影》)

家庭悲剧在《阳晖楼》中的层次归属便显得十分重要了。五社英雄在《櫂》中将家庭悲剧作为显性情节的主要线索,与此相对,在《阳晖楼》中家庭悲剧是隐性进程的建构形态,作为同向性的叙事动力。

《阳晖楼》中只存在两个符号:胜造与吕鹤。胜造是典型的五社后期男主角,承载了五社的自我投射,残忍而迷惘。胜造残忍在于他把女儿桃若送进阳晖楼,强调“在这里想要保持贞洁,会被车辗死的。”胜造迷惘在于他无法向女儿表达爱意,醒悟之时桃若已罹患肺结核命不久矣。作为一名艺伎中介人,胜造可以花150元买下一个贫苦家庭的长女,也可以容忍被丸子夫妇骗走100元。胜造包养了珠子却可以放任珠子去做妓女,甚至愿意冒生命危险从大阪的妓院里带走珠子。他是片中最复杂的人物同时也是唯一真实的男性,想用500日元卖出妻子的丸子之夫、利用丸子的大阪黑帮首领、被丸子勾引的阳晖楼老板、自以为是慷慨“施舍” 桃若的银行会长桥本、始乱终弃的佐贺、为保护珠子丧命于炸弹的秀治都是部分的男性,胜造是所有男人的总和,他搭建起片中所有的男性叙事。这种人物结构的目的与效果在影片中集中体现为:桃若分娩时痛苦的宣言——所有男人,都是女人的敌人。

而在女性叙事一侧,最值得关注的角色是珠子。珠子并非原著中的角色,她不仅仅在横向上与桃若形成对比丰富整体的结构,在隐性进程中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耐人寻味的是,在开篇珠子被介绍为胜造的新情人,初登场时也被胜造当作亡妻的替代,而在后篇中,珠子一直称呼胜造为“爸爸”,这并非说明珠子在做爸爸活,在夜总会的舆洗室中,珠子告诉桃若自己是来找胜造解除监护人关系,证实了珠子只是胜造的养女,情人只是外界的误解,片末桃若也称珠子像自己的亲姐姐(有趣的是影片拍摄时饰演桃若的池上季实子24岁,饰演珠子的浅野温子22岁)明明胜造的亲生女儿桃若就在高知,他却在大阪收留一个养女,桃若珠子实为同一个符号。

与其说桃若从吕鹤那儿继承了家族性的悲剧命运,不如说桃若身处一个家庭悲剧式的叙事中,在这个家庭中,没有夫妻女的区分,只有男女的分别。不同于分裂式的男性,片中的艺伎都是吕鹤的复生,她们是各个相似且互相作用的符号,构成封闭自律的结构。吕鹤的同侪兼情敌袖子把桃若培养成阳晖楼的头牌,桃若的“小妈”“姐姐”珠子教会了桃若爱是何物(这是形式上的,珠子与桃若在舆洗室缠斗时,珠子扯掉桃若的假发,水流冲掉了桃若脸上的脂粉,使桃若从艺妓堕为妓女,形似性爱的缠斗也唤醒了桃若对爱的渴望,所以紧接着是桃若与佐贺在酒吧的交合。在内容上,也有爱过3人的艺伎告诉桃若“爱一个人,胯部就像一支融化的蜡烛”)桃若也告诉珠子“想走就可以走”作为珠子不知爱在哪处的解答。

五社英雄的野心如此:越虚越实,愈实愈虚。男人们是真实的叙事中心胜造的分裂,女人们是虚幻的预叙中的吕鹤的复生。片尾本可以和珠子逃往满洲的胜造执意复仇,成功干掉大阪黑帮两位头领后在逃跑时撞倒了一位路人女性,在搀扶时被杀手追上捅死,留下珠子在车站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他。“男人生下来就是残忍的”最终还是因为胜造的偏执,珠子得不到真爱。当所有真实死去,当虚幻成为真实,也不过困在命运中。

影片最后,由桃若资助学会了推拿的盲人表弟背着桃若的女儿漫步在紫藤花丛中,桃若的女儿终于免于成为艺伎。只要铁轨还在,火车终究会来,幸好时代的火车是往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