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谈到“中年男人”,越来越多谈及的是“秃头”、“油腻”、“大腹便便”。《欢迎来到麦乐村》的主角马嘉就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虽然没有秃头和身材走样,也没有“随地大小爹”的油腻恶习,但这个人,特别较真。
和外卖小哥挤一下就能怼起来,被看不顺眼的同事说了两句跳起来三尺高,被人告了黑状还没弄清楚真相,就要砸了人家的生日宴,并且无差别攻击在场的所有人。第二天酒醒了,去跟别人嬉皮笑脸,还惊讶于怎么没人理他。
马嘉这个人,在《麦乐村》的前半段,最明显的特点是还没长大。如果一部剧里表现一个俊美少年的成长历程,观众会很爱看,会看得满脸怜爱。而马嘉呢?一个在事业低谷期,性格耿直,跟妻子话不投机半句多,跟师兄处不到一起,平时爱较真、恃才傲物,看到这么个男人在坚持要在围观群众的神色各异中故作潇洒地沐浴在非洲的雨水里,估计不少观众都要像我一样:“地铁,老人,看手机”。
《欢迎来到麦乐村》却这么做了。在看不完的病人里,他们坚持呈现了这样一个男人,如何灰头土脸地出走非洲,又如何在充满烟火气息的磕磕绊绊当中,一点一点成长,逐渐变成了一个内核稳定的大人。
马嘉这样的独狼型人格并不少见,他医术精湛却恃才傲物,他顶着“心外第一把刀”的名号,想要评职称,想要做主任,觉得自己的能力配得上“破格晋升”的荣誉,但因为资历不够、运气不佳,被师兄“截胡”,脾气上头请辞,转眼却被老同学放了鸽子,跳槽落空。马嘉的确医术精湛,锦旗都挂了一墙,但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口若悬河的他却也张口结舌。这实在是太像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的普通人,一定会面对的“中年危机”了:孩子逐渐成长有了自己的意见,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开始不灵便,自己呢,房贷、车贷、生活费、孩子的学费,结婚纪念日钱包也得大出血,咬牙切齿卷职称评级别也好,不就是为了碎银几两,和俗世意义上的“成功”吗?马嘉的迷茫在于,他知道这些东西“似乎有那么点意义”,但并不认同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么多价值;而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太抽象了,看不见摸不着,于是他痛苦,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讨厌的炮仗。
就在这个事业爱情皆有挫折的时候,援外医疗队的征选出现了,马嘉将此当作转机,暂且放下了他在国内的包袱,踏上征程。这个决定,乍一看有些冲动,但细思揣度,又可以理解他,毕竟在困惑迷茫之时,谁不想放空深思一下,短暂地换一种生活方式呢?
蓝天,白云,沃土,自由的飞鸟,飞奔的象群,截然不同并充满生命力的人们,远处隐隐约约的乞力马扎罗山。一开始的文化冲击之后,落实到桩桩件件的小事,就是硬着头皮,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小马过河。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或许马嘉没有思考这个;他在剧中被反复追问的是:你来这里究竟想要干什么?
有崇高的理想吗?想要为人类的进步作出贡献吗?我看未必。想要逃脱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像个小孩一样躲起来不被抓到吗?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可能。在与死对头化干戈为玉帛之后,他们谈起乞力马扎罗雪山。对方告诉马嘉,乞力马扎罗山的山顶上有一具花豹的尸体,但是山顶既没有食物,又覆盖着积雪,花豹拼尽全力跑到山顶上去的原因是什么呢?对啊,看起来好像没有意义的事情,它在攀登山顶的那些时间,小小的脑仁里又在想什么呢?
医生要面对的生与死太多了,多到有时马嘉自己都感到麻木。而在异国他乡,他却似乎拥有了一个思考的空间,那些来来去去的生命里,似乎有一些什么东西留了下来。而他也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尤其是发现杂物室里留下的历届援非医疗队的过往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太紧迫了——
他要为桑纳留下来点什么。一个陈列室,把发黄的档案整理出来,让人们记住过去那些无名无姓的英雄?一片凤凰木,让人们记得曾有中国人来过又走了?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庞大、抽象、难以言明的东西。但是这个问题可以不去回答,因为只要埋头去做好自己应当做的,答案自会呈现。而马嘉和他的队友们,已经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走出长长的一段路了。于是培训班开始了,霍乱被中非人民携手克服了。桑纳的心外科也初步建立了……这群有“魔法”的中国人,在乞力马扎罗的山下,渺小如一群沉默而又勤恳的蚂蚁;而什么样的奇迹,不是由渺小和不起眼创造的呢?
马嘉要走了。当初逃难一般来到这里的小男孩,走的时候,竟然也成了一个大人。收获了崇高的理想,有了为人类命运做出贡献的伟大志愿吗?这些,似乎都是旁人为遥不可及之人的成功附上的注脚。马嘉,和他的队员们,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比如失去了孩子的常来和武梅,荣誉只是他们对失去孩子的告慰。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应当做的事情罢了。
那些遥不可及之人,在被顶礼膜拜之前,都只是沉默而勤恳的我们。或许花豹在爬山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因为乞力马扎罗就在那里,它看见,所以就爬了。
到达本身就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