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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互联网上存在这样一种呼声:“我们好久没有在电影电视剧上看到底层穷人了。”确实,在新自由主义的美梦下,媒介上所展示的当代生活方式一切都是那么的光鲜亮丽,以至于日结100元不到的流水线厂工人也能在影像中“享受”着资产阶级式的情调。瞧,蜗居在上海几平米出租屋的文艺青年跑去电影院看《爱情神话》多是一件美事!显然,在影像所折射出的那个镜像世界早在2020年前就超额达成了小康目标,影视工作者们努力消灭了贫困人口,这个成就想必每个人都有目共睹。可在今年的贺岁档,《奇迹·笨小孩》却将目光锁定了所谓的“底层穷人”,如此得不寻常,那就不得不写一篇文章来讨论下它了。

先下个结论:文牧野导演是个出色的工匠,他懂得如何将现实题材充分地喜剧化、类型化,将真正的创伤和矛盾遮蔽,留下一场小风小浪的幻梦供观众共情消遣,而题材的现实性(包括其内涵的问题)也就溶解于这情绪的过山车之中。

《奇迹》里的“底层”都是群对生活不痛不痒的小资,仅作为粗制滥造的背景。现实里底层穷人所遭遇的创伤,最直接的便是工厂里长时间的异化劳动。那么大的工作量,员工是如何超额剥削自己完成的呢?电影并未展示。真正机械性异化劳动的繁琐和枯燥都被省去了,在一次次MV式的剪辑中抽象为一个“共同奋斗”。劳资关系下被黑社会逼着签合同合同的矛盾也是由类型化的角色(仅作为符号的拳击员工)来化解的,前者的咄咄逼人随即化为一次小丑式的狼狈不堪,真正的创伤再一次被消解。躺平网吧青年在本片以“懒惰”“叛逆”的形象出现,但现实中的“躺平”风潮正是无产者青年在应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高压剥削、阶级固化等创伤后消极无力的反映,到头来在电影里只是一个增添人物形象多样的符号(电影里让躺平青年回归婚姻家庭,回归工厂从而走上人生正轨的情节还真是契合了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互为表里)。更与残忍的现实背道而驰的是,面对厂老板无法发出工资,员工的反应居然是可以接受拖欠,他们是每天不用吃饭,不用养家糊口的吗?单亲母亲几个月无薪水劳动怎么养活自己的孩子?现实中多少底层人劳碌奔波,血淋淋的挣扎和暴力都是为了换取一点点钱?社会生产关系结构出的压迫和苦痛不会对电影里的底层造成丁点创伤,那这是哪门子的底层?这是什么披了“穷人”皮的小布尔乔亚?那些称赞这部电影关注底层的影评人又在共情什么?共情一个“底层”的空洞符号吗?好一个人道主义关怀!

《奇迹》在把厂员工“小资化”的同时也在把厂老板“无产化”,目的在于模糊两者的界限和矛盾,从而形成一个虚假的劳资利益共同体。易烊千玺所饰演的年轻厂老板确实兼备有产者(工厂老板)和无产者(擦玻璃,流离失所)两个身份。电影所呈现的“苦难”集中在他无产者的一面,但他好几次战胜困难的方式都是以极度类型化手法处理在观众面前的(一连串“命运赛跑”剪辑、亡命扒货车的戏剧桥段...)各种身怀绝技和坚韧毅力使这个角色就像是浮在现实中的虚构雕像,用以连接各类群体的靶子。每一位员工最后以“合伙人”的身份在场,但他们会占有股权吗?电影并没有交代。大家一齐为工厂的项目而奋斗劳动好像有了那么点合作社味道,似乎老板和员工同属一个利益共同体,甚至有员工在工厂相识恋爱,工厂俨然成了员工和老板共同的“家”。可最后几百万元的合同费用到手,员工不还是按薪水拿工资吗?既然这样,两者的剥削关系依然存在,厂自然也就不再是电影所营造出那种“合作社”的假象,老板和员工更不是电影中所表现的那样共属一个利益共同体。结尾字幕打上“六年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可每个工人高压剥削劳动下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又是怎么做到有本金去创业的呢?其中的创伤再一次被抹去。

电影名叫《奇迹》,这不禁令人费解,通篇下来的“奇迹”难道是指阶层跨越?可为什么阶层跨越会被视为“奇迹”?这不是我们目前所处社会阶级鸿沟之大,固化之严重的一个潜台词吗?可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努力方向不就是要消灭“阶级差异”吗?列宁在《无产阶级专政时代的经济和政治》中说道:“社会主义就是消灭阶级。在这方面无产阶级专政已做了它能做的一切。但消灭阶级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在无产阶级专政时代,阶级始终是存在的。阶级一消失,专政也就不需要了。没有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是不会消失的。”将努力“奋斗”完成阶级跨越视为“奇迹”,这又是哪里的主旋律呢?

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此类将现实题材类型化的电影。它的观看过程同游玩一款角色扮演游戏并无二致:你身怀绝技,同时身边有各种个性鲜明,技能不同的伙伴,途中会遭遇各种“困难”和“挑战”,但是在游玩过程中你并不会感到创伤,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被高度拟制出来的,被阉割过的高度真实。你内心知道最后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重要的是cosplay一个冒险的过程,自我感动的过程。观影结束大家只明白要“努力”“奋斗”,可真正应该努力,奋斗,斗争的方向却被模糊了,难道应该努力做无意义的异化劳动吗?努力被高压剥削吗?最重要的,为谁努力?

电影的魅力在于它可以涌现出一种“虚构-现实”的辩证法魔力。由此我们可以罗列出一个黑格尔式的辩证法三元组:如果说正题是现实,反题是虚构。庸俗的合题是“现实是被虚构的”,而真正的合题是“虚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于是乎,在电影中,我们可以直面现实中不敢面对的创伤,从而在虚构作品中的伦理选择也具有了真实的地位。以这个标准看,《奇迹》只不过是一场麻痹人的幻梦罢了,一次“新自由主义美梦”的苟延残喘,即便它把自己掩饰得是多么地关注现实,到头来的目的还是让人去逃避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