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表面上是男女情爱的纠缠,实际是写在社会中人性向更黑暗处坠落的轻易,无路可退,只能向“爱”投降,或者说“爱”是一条路。张爱玲的小说中有没有爱情?有爱情,但或许没有真正的爱情,更像是戏剧中的戏剧,这个时刻需要爱情来填补空缺,爱情可以成为退路,成为婚姻的持续,成为生活的持续,唯独不是爱情本身。这一刻的气氛很像恋爱,于是就有了爱情。有时候,那一刹那产生了,就再也割舍不下了。爱可以是一种“被做成”的事,但它如此明亮,足以让人回味和期待。
这部电影遗漏了一些细节,但这些细节却又是很重要的过渡,或是前因后果的叙述。
当乔和薇龙第一次待在一起时,她正痛恨梁太太和卢兆鳞,面对乔恰到好处的调情,是在“被算计”中爱上的。因为最初她被用来敷衍打扰梁太和卢兆麟的乔琪的工具,她的心中也怀有对卢兆麟的不满,又想着他能抗拒梁太的魅力,于是增加了不少好感,又在乔琪搭过来的手臂里渐生情愫。也许薇龙对乔的爱是真实的,但是到后面或许连自己都感觉到了不真实,只是她坚持有着与旁人不同的信仰,她有着单一的忠诚的爱,却也可以成为她不愿离开这片泥潭的借口。
再比如薇龙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养他?也许观众一下子会对这圣母情怀感到疑惑,至少当时我吓了一跳。薇龙与梁太,司徒协同乘一辆车时,她想到了乔琪的孩子气的动作----把脸埋到臂弯里,这种可爱的姿势让薇龙产生了一种母性的冲动,母性爱的反应,亦或许是在梁太将她一点点推向司徒协的时候,她产生了抗拒的心理,那一刻她感觉同乔琪成了能互相依靠的人,因为乔琪抵抗得了姑母。但是她又冷又热,她在发觉自己爱上了乔琪之后却意识到他或许只是把爱当游戏,她发现自己进退两难,甚至有抓不住尾巴,被转手送人的危险。只是这些吗?她让他爱他,那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就算没有钱,不怕无路可走。算计已经与爱杂糅在了一起。这是几段精彩的心理活动,但是电影里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正因为此,她之后想去拯救他,赚钱养他,最终的逐渐坠落才都显得合理。母性爱的产生,我认为应该需要合理的铺垫。
全文有四个心理转折点的突出不够:我读我的书--看看也好--摆脱泥潭--回归。尤其是薇龙买票回来病倒后,意识到了自己也许是自愿不肯回去,她意识到自己的出路也许只有结婚了。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她只有让乔琪爱上她,才能够找回她的自信。此刻她的世界里爱情不再那么纯粹,而渐渐成了一条路,或是一个工具,来弥补她内心的缺失。她的自信不再来源于读书,而是如何用金钱收买一个男人,买到一份爱情。没有这一段心理,只有那嘈杂拥挤的码头,衣着破烂,品行不堪的农村人,还有那几句从小偷嘴里传来的不堪入耳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脏话,以此称为她改变主意的理由实在有些单薄。
全篇其实都在写人与人间的算计,每一个人走出的每一步都在算计,或是被算计。如果不是再也无法回到下等的生活中去,她怎么会逃离?她用什么借口逃离?或许只能用对乔琪的爱,但是这份爱中有没有为自己考虑的部分呢?肯定是有的。人是复杂的,爱和算计绝对不是一分为二干干净净的。算计在文本中需要用心理,或是比喻/象征等手法表现,那么电影是否能表现出来呢?如果不能表现出来,那怎么能讲述好故事呢?
这部电影改动了几部分,或是前后的顺序,增加了司徒协的戏份,乔琪孩子气的展现,甚至是养蛇的画面,却又减少了许多原著中的细节,例如那趴在面纱上的蜘蛛被移到了胸口,四人一同吃饭却各想各的事,卢兆麟初次和梁太见面时薇龙的心理,蔫掉的花,几次薇龙的心理状态,薇龙看见那像极了蛇的仙人掌,结尾时的对话被改得面目全非……喜剧感填了几分,重要的细节却不见了。看出来编导不想完全照搬张爱玲的原著,但是却产生了断裂感,惋惜文本中精心设计的细节。
书本里有细节,也就有了提示,电影里全貌展现,却也失去了提示。
当然,文本的叙述的确不容易复刻,更不要说精确表达深层含义。张爱玲的小说其实已经建构了一个相当完整的世界,尤其是充满了想象力的比喻,极具氛围感的环境,恰到好处的心理剖析。只是张爱玲更多通过文字传递了玩味和想象,她看似把话讲明了,实际上却并没有,是读者用文学理解力自己补充扩展的。一篇小说里对月亮有着多次描写,每一次都不一样:“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那是薇龙刚从姑妈家谈定出来,也许是内心安定憧憬的映照;“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著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张爱玲只是肆意地想象,妙就妙在她的举重若轻,将色彩铺展到文字中间,又足以让读者把拥有深刻的体验感。电影虽然画面极美,色彩做到了极致,甚至有一段与《第一炉香》的书本外封面一模一样,但是却又全盘托出,言之无物,电影话语的能指和所指让我摸不着头脑。
丧失的时间感
我注意到文本传递出了一种丧失的时间感:大到姑妈房屋的构造,装饰,风格,小到对薇龙的心理的叙述,前一种和主题相关,后一种和叙述方法相关,但却有某种相通之处。姑妈末世里对过去的挽留,拉住了时间的巨轮。现代与古代,东方与西方的极度融合,全篇明里暗里都有体现。为什么要这么融合?“白房子是流线型的,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地上铺着红砖。”在最摩登的建筑外形里充斥着中国传统色彩,“立体化的西式布置里着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翡翠鼻烟与象牙观音像。”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当时的香港在英国殖民之下,梁太为什么选择在摩登的房子里填充东方味道?古代的意境,世纪末的惶恐,传统习俗的精致,现代都市的诱惑。梁太太硬要为她现代性的堕落生活挂一块古典的遮羞布。
但是,这种时间感的丧失,其实更代表了作者,或是薇龙不知何处立身的惶恐不安。她生于乱世,早已看透了生命的荒凉,“生命是一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冷眼写尽风月,也察觉到人在半殖民半封建,半中半西,不中不西的畸形环境里病态的生存方式,表面别样的繁华美丽,底下却是一片空虚苍凉。葛薇龙最初从在晚上看书复习,到“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不知道多少时辰。”“她就这样脸朝下躺,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时间消失了,她也在无声中坠落了。葛薇龙,梁太太,何尝不是病态社会的产物,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就像那双水盈盈的吊眼梢和鲜红冻疮共存那样令人心碎。但恐怕电影里只是将其照搬上荧幕,却没有深究其中的含义。读者在张爱玲的小说面前永远不会安全,但是在这部电影面前却仿佛隔着玻璃,冷静地目睹一场戏的上演。
小说里的故事,注定不会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但是这个小说里具有小说感幻想的事,在小说所建构的世界里同样没有发生。薇龙无法用忠诚的爱的信念唤回一个外表光鲜的浪荡公子,她的坠落无人能够解救,她苍白的人生最后一点温暖和希望是她对乔琪的爱,就像那最后黑暗里橙红色的花,终究抵挡不住无边的黑暗,热闹中的苍凉像极了真正的现实。
于是这篇小说显得更加真实,坦诚,残酷。这才是属于普通人的传奇,”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明目的斗争“,“从柴米油盐,水与太阳中找寻实际的人生,浮浮沉沉,终究要凭借一些东西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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