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于某工作日的晚间看了这部电影。尽管观影体验比较连贯流畅,几处有瑕疵的地方还是颇让人出戏——哪怕同排的中年大哥从头哭到尾,不时擦一擦眼泪并吸一吸鼻子……

影片以患有脑瘫的主人公刘春和爬上楼梯,登上小楼屋顶的段落开篇。镜头将近处的主人公与远处的高楼同时容纳其中,一开始便点出了电影标题的一层含义:“小小的我”对应的是大大的世界(big world),整个故事则是患脑瘫的“我”与健全者的世界之冲突、对抗与小心翼翼的连结。主人公坚持抗争着“正常世界”对自身不假思索的排斥,在其中,他被轻易定义为不合常规的“异常”。主人公不断地试图证明,自己可以作为一个“记性很好的普通人”,打鼓,考试,当老师,找兼职养活自己,除“吃喝拉撒”之外也有健康的性需求(难得看到国产电影认真严肃地讨论这个话题,但引入它的时机和场景却相当奇怪且突兀)。

...
“我”与世界:https://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2916837963/.

当然,这条叙事主线中仍存在不少问题。刘春和开始打鼓的契机是外婆的殷切恳求——很难想象一个对外孙百般爱护的老人,会在征求其意见之前,便擅自作主推动这件事。之后,春和同老刁的竞赛显得更加不合时宜:即使本段落最终以欢快的喜剧情景收场,一个为自身表演资格,不惜与朋友的脑瘫外孙在大庭广众下竞赛的形象,恐怕还是有些脱离现实。

另外,主人公与雅雅的关系也令人困惑。固然,这部分内容试图探索残障人士与非残障者间友谊与情感的可能,但雅雅对春和的好感,似乎只是来自对与己不同者的好奇和兴趣。观众没有看到,雅雅是否同样面临某种人生困境,而她与春和的交往,是否可能达成任何的相互理解、认同、帮助、乃至拯救。(雅雅曾提到自己在做“全职女儿”,但她与母亲的关系正陷入危机。这本是个有待展开的线索,不过影片叙事的侧重限制了其可能)。因此,两人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近乎施舍的不平等状态:雅雅在春和的生命中时来时往,而他们的故事,最终只能以前者的退缩宣告结束。

...
雅雅:https://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2913423301/.

电影的点睛之笔,在于刘春和对合唱团里老年人的认同:他们不懂如何使用新媒介,在飞速发展、骗术横行的时代,同主人公一样,也成为某个层面上的“弱势群体”。跨越代际和身份,“弱者”内部的相互理解得以建立,而这正是春和与雅雅所缺乏的纽带。另一方面,外婆和其他老年人自发组织的共同体(合唱团),在春和和雅雅的代际中却不存在。无论是主人公与其他脑瘫患者之间(不过是医院里打个招呼的关系),还是他与雅雅或其他“健全者”之间(同雅雅玩飞盘的朋友都去了哪里?),类似的小集体都无从找寻。这或许揭示了残障人士和年轻一代的现实处境,但影片并未进一步展开,关于他们如何面对此困境的想象。

如果说共同体的缺失,构成电影叙述与现实的一个症候,那么主人公对家中骨骼模型的迷恋,则提供了不属于“健全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春和抱着人体“骷髅”在行李箱中睡觉的桥段,很容易被解读成孤独状态下的恋物,以及脑瘫患者身处隔绝所产生的倒错。然而,雅雅到春和家做客的段落里,一个镜头将“三人”(刘春和、雅雅和骷髅)同时囊括其中。三者姿态类似,占据大小接近的画面空间,甚至骷髅还位于镜头更近、更高处的地方——这暗示他们不分高下的平等关系。骷髅不是可悲的替代品,拥抱它也并非倒错:那不过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对亲密和纽带的理解。同样,残障群体并非低于一般标准的“不够格者”:他们不过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对身心和生命的体验。通过接纳一具骷髅,我们回望到影片的核心命题:对另一种可能性的确认,对司空见惯之常规的质疑与颠覆。在刘春和努力证明自己是普通人的时候,我们更要追问,所谓普通,究竟(应该)是什么?

春和、骷髅和行李箱:https://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2916837968/.

倘若上述愿景过分理想,倘若世界的大多数,仍(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着规范的霸权,那么,当下刘春和们所需要的,或许是一个不受打扰、能够自我支配的空间。当母亲无视着外婆的个体性,抱怨道“你有什么隐私”时,春和插嘴表示“我也有隐私,我也需要隐私”。不论老年人还是脑瘫者,他们都期待来自他人的平等尊重,期待自己被当成拥有隐私、独立自主的个体存在。因此,伍尔夫百年前的呐喊,于当下更具别样的现实意义:不止女性写作者,每个个体,每个不合规范的人,都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从这样的“小小世界”出发,“小小的我”终究可以凭借想象力的羽翼(伍尔夫的纸笔、刘春和的电脑),抵达外面那个“大大的世界”(big world)。

而至少,在熄灯后的房间,在狭窄的行李箱中,我们可以自由地拥抱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