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恢复中文写作,之前不完整、更像日记的影评。。】

最近一口气追完了三季,又熬夜看了第四部的小说。细腻入微的女性主义叙事,对那不勒斯社会浮世绘般的刻画,都令人叹为观止。作者埃莱娜费兰特匿名写作,没有人知道她是谁,甚至她的性别,但我敢肯定没有男作家能写出这样的书。其中展现的女性经历是只有女性才有如此深刻而细微的体验的,那些让我们痛苦和恐惧的——月经、家暴、婚姻中失去自由、生育、家务剥削、强大的父权、纠结的母女关系,甚至渣男尼诺的糖衣炮弹(没有之前这些苦难,女性也不会那么容易落入尼诺甜言蜜语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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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主角莉拉和莱努看似不同,但殊途同归,互为对照。莉拉野性、尖锐、靠直觉行动,而莱努更内敛、保守、重反思。莱努的个性在男权社会和那不勒斯的野蛮环境中是一种保护色,而莉拉的所作所为却也折射出了莱努内心的渴望。然而莉拉不管不顾地燃烧着自己,和邪恶力量正面作斗争,也容易受伤而力不从心。莱努自认为没有莉拉的神奇力量,但因为她走出了那不勒斯,也因为她温和低调、易为众人接纳的特质,她更稳定也更懂得保护自己。她们的强弱关系其实一直在相互流动转化,从几个瞬间便可看出:小时候去看海的时候,是莱努坚持往前走,而莉拉反而想回去了。小说里地震的时候,莉拉陷入疯狂和虚弱,是莱努拼命拖拽、恳求才逃到街上。怀孕生产的时候,莱努相对平缓,而莉拉一直呕吐难受。这些侧面展现了莉拉的身体并不像外表那么强壮,她是靠呼喊着“反抗”和“创造”的精神活着的。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恐惧,在那些脆弱时刻,如作为肉食厂女工全身心被压迫的时候,还有意识到可能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老城区的时候,她是绝望的。我很喜欢书里这一段,地震后莉拉向莱努倾诉内心:

她谈了很久,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说明了她的感情世界。一直到那时候为止,她说:“我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坏心情,来了会走的,就像生长热。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铜锅裂开的事儿?一九五八年元旦,索拉拉兄弟对着我们开枪,你记得吗?其实,当时他们开枪,并没让我觉得害怕,让我害怕的是烟花的颜色,我觉得那些颜色很锋利,尤其是绿色和紫色,会把我们切开。那些落在我哥哥身上的烟花像刀刃,像矬子,会把他身上的肉削下来,会让他身体里另一个让人作呕的哥哥冒出来,要么我把他塞进去——塞进他的老皮囊,要么他会伤害我。莱农,我这一辈子,除了躲开那样的时刻,没做过别的事儿。马尔切洛让我害怕,我通过斯特凡诺保护自己,斯特凡诺让我害怕,我通过米凯莱保护自己。米凯莱让我害怕,我通过尼诺保护自己。尼诺让我害怕,我通过恩佐保护自己。‘保护’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我要给你列举一个详细的单子,所有我构建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藏身之所,但后来都没有用。你记不记得,在伊斯基亚时,我当时多么害怕那里的夜空?你们说夜空真美,但我没法感受到。我闻到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就像蛋壳和蛋白里装着发绿的蛋黄,就像一颗煮鸡蛋裂开了;我嘴里感觉到这种臭鸡蛋——毒星星的味道,它们的光是一种黏糊糊的、白色的光,会和天空软乎乎的黑色黏在我的牙齿上,压抑着恶心感,一口咬下去,会有一种咬沙子的嘎嘎吱吱的声音。我解释得清楚吗?你能听明白吗?在伊斯基亚时,虽然我挺高兴的,心里充满爱,但没有用,我的脑袋还是会看到别的东西——上面,下面,侧面——还是能看到让我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在布鲁诺的工厂里,动物的骨头在我的手指下裂开,轻轻碰一下,就会有散发着臭味的骨髓流出来,我感到那么恶心,我以为我生病了,后来我真的生病了。

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莉拉的力量主要是反抗性的,但由于她反抗的势力太强了,她不得不寻求庇护、结盟,然后又被她遇到的男性伤害。我们赞赏莉拉的力量,又叹息她的才智、能力未得到充分发展的舞台(哪怕是成为IBM中心的负责人,也未必是她在理想情况下最想做的)。因为她不得不花很多精力去对抗。在外人看来那不勒斯只有她敢于并且能够对抗索拉拉家族,但我们不能忘了这场对抗也是极具危险和消耗性的,最终她在这场对抗中失去了女儿(无论是否是索拉拉兄弟带走的,这似乎是一种象征),一度失去了属于她的风采和活下去的意志。如果她能和莱努一样继续读书,甚至有更好的条件,不再生活在一个必须直面恶势力的环境里,她会怎么样?或许她不会有机会展现出令我们如此崇拜的勇气和力量,但她能更幸福而持久地创造。

或许我这种对possible world 的想象又暴露了自己的privileged background以及对ideal world的向往。我幼稚地希望莉拉们(包括我的妈妈)能得到理想的环境,自由写作,而不必与牛鬼蛇神作旷日持久的斗争。现实确实不是理想的,paradoxically所谓理想的环境——如上流社会的环境,可能意味着bad moral luck,一样充满了虚伪狡诈、惺惺作态,是莉拉所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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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在莱努人生出现危机的时刻,她经常会在幻觉中把莉拉想像成她的敌人、对立面,而这似乎和现实很不相符。比如她初来比萨生病感到孤独的时刻,她的梦里莉拉是女王,她是胖乎乎的女仆被莉拉指使着照顾孩子。但现实情况恰恰相反,那个时期她在求学上进,莉拉一个人带孩子还忍受着斯特凡诺的暴力。后来结婚后回到那不勒斯,二人不得不参与索拉拉家庭聚会,莉拉事业有成,莱努被家庭耽搁了写作,又在梦里梦到lila狠狠咀嚼着书页,对她说“我学什么都比你快”,然后两人厮打的场景。但实际上她知道莉拉一直是希望她好的,还在彼得罗说莉拉邪恶的时候捍卫她。

如何解释这种梦境?从表面一层看,可以说女性友谊是充满相爱相杀的“友敌”成分的,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女朋友都不免时常让我产生攀比竞争和嫉妒心理。但细想当时给莱努造成不安全感的主要现实来源都不是莉拉——她在比萨时面对的是一个看家庭出身、社会阶级的势利社会,虽然她学业成绩最优,校长依然劝她回去当小学老师,大城市的同学依然看不起她。而她在家庭聚会时,一方面面临一位令她孤独、苍白、剥夺她写作时间的丈夫,一方面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家庭竟然和从小憎恨的索拉拉家族搅和在一起,无法分离。这些都是她很难正面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它们埋伏在她的潜意识里,从她对莉拉的嫉妒和猜疑中爆发出来。因为女性从小被灌输了一种同性竞争意识,并且这种竞争常常和争夺男性关注和喜爱联系在一起。当我们看到一个同样优秀的女性时,我们会羡慕嫉妒,但很难romantically desire them,或者仅仅是单纯地欣赏。而我们看到一个优秀男性时,很容易产生一种崇拜和倾慕之情。处于这样一种思维模式下,莱努潜意识里把她当下的困难或多或少地和“莉拉胜于我”这个恐惧联系在一起。但实际真的如此吗?莉拉的境遇即使变好了,也并不会夺走她的任何东西;莉拉的境遇变坏了,往往是代表她作为女性、社会底层出身的人共同要面对的困境。莱努没有完全意识到(虽然她是这样做的),她们俩在男权社会里更多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心有灵犀的灵魂伴侣,而不是争夺资源的对手。所以我认为莱努的幻觉是非理性的,但我又强烈地感同身受。

尼诺的存在也正是这样一种关系的极致体现。我一开始觉得作者安排这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是一种cliché、狗血,但后来我却觉得是对传统性别关系和异性恋爱的巧妙象征。即使lila和lenu明显更心心相印,她们的感情比只会花言巧语的渣男真诚太多,但在异性恋浪漫爱的教化下,她们仍然(觉得)必须寻求一个男人的爱情让自己绽放光彩。她们爱上同一个人,他很长时间离间了她们的感情,最后分别抛弃了她们。尼诺就像是理想男性情人的一个典型象征,根据女性长期接受的romantic fantasy,他们supposed to be白马王子(我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个fantasy里的男性不仅很少,而且完全不自洽,就是不存在的,只是引诱女性落入爱情和婚姻的诱饵)。他们的爱情是世界给女性的终极reward,肯定了她们存在的价值。再聪明的女人都免不了被这种男人的爱情吸引。然后她们会把同类当成争夺白马王子的假想敌…这个狗血三角其实代表了父权世界创造的异性恋爱情观离间女性同盟的一个缩影。到最后才发现,她们所追求的爱情或为虚妄,她们所爱的人不值一提。只有她们付出的感情仍是真挚的,只有彼此还能互相扶持。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女性还要觉得异性恋爱情中有一种同性友谊无法给予的价值?或许我们可以学会慢慢更appreciate同性的魅力。无论从哪种维度而言,lila对lenu都比nino对她的个人成长更为重要。Nino像一种必须要渡的劫数,lila则是不断鞭策和支持她的动力。

【待续,性别权力和社会强权的照应,对“教父”式黑手党男性圣经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