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伊始,贾樟柯与王宏伟漫步在汾阳街头,这也是《小武》,《站台》等作品的诞生地,成名后再次返回故土得贾樟柯似乎有些窘迫,但每当谈到记忆,他总能将当时的所见所感从容、完整地传达给观众,无论这段经历是否欢乐。果然,真挚的作品往往出自真挚之人的手中。
摄影是内心真实感受的具象表达,在对准民众的镜头中,可以发现他们生命特有的尊贵,这是贾导对于摄影的一种理解。在央美讲座中,贾导也指出他电影中的人物是“非权力的拥有者”,排除在权贵之外。它采用纪实性的镜头语言去叙述人物的故事,大篇幅的长镜头以及“手持摄影,实景拍摄,方言的运用”为电影蒙上了一层更为粗糙的质感,同时,贾导几乎拒绝了更为多样化的镜头拼贴和剪辑,这减弱了电影的戏剧性,平淡的画面对观众的耐心是个不小的考验,但就是这样如白开水般的叙事节奏与画面却如磁铁般吸引着我,它把我带入了一个我还不存在的年代,那是书本中描述抽象的世界,真实感是无法用强烈的视觉效果表达的。
贾导还喜欢将生活的片段放置于电影中,如《小武》开头尘土飞扬的公交车站,《站台》里结束一天工作的中年男人,聚集在剧院中聊天,个人认为《二十四城记》中剧情片加纪录片的叙事手法也是对此的展开,当然,这很考验导演的观察力。如此巧妙的手法拉近了观众与剧中人物的距离,我想到一句话:电影是想象的延伸。
显然易见,贾导的摄影立足小角度,但这并不说明他拍摄的内容不具有普遍意义,“电影与生命——既是私人的也是大众的共鸣”,的确,贾导早期作品中的人物来源于他生活中的朋友,但同时他把更多人的共性也加入到角色之中,例如“小武”来源于已沦为扒手的曾经挚友,但他更是处在时代交替口上,对未来迷茫的青年的一类象征。
目前,讲述群众生活更为主流的方法是宏大叙事,在我看来这类方法仍存在一些局限性:它离它讲述的对象(群众)太远,群众站在地面上,很难跳起来去触摸天空,那些光鲜的口号与目标的确使人振奋,但持续性地空喊也很快会让人疲劳,并且,这些目标的最终受益者会是它们的叙述对象吗?我们不得而知,因为这太空洞且遥远了。
我惊叹于贾导对于社会矛盾的捕捉,本片结尾处,贾导仅通过隔壁的鞭炮声,就能构思一部家庭篇,他似乎总能一针见血地把握一个议题。在该片中,贾导提到拍摄灵感既是奇迹也是恩赐,它来源于对周围的感受,这使我联想到一位热爱文学的朋友,他很喜欢作家残雪,我的朋友从她的作品中领悟到一种“在灵魂中向下挖掘”的文学观,想必贾导也是如此,深入平凡的中国灵魂之中,向下挖掘最为基础的矛盾,最后通过影视作品,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文学和电影也是相通的。
时效性也是电影制作者无法忽略的一点,尤其是纪录片制作者,很多时候一部伟大的电影对人的影响不局限于放映的一两个小时,更重要的是它所记录的事件,那些在历史中关键的时间节点,这些作品将成为后世宝贵的资料,制作这类电影考验了导演的洞察力以及现场执行能力。在拍摄《三峡好人》时,摄影师余力为特意使用了更为轻便的Sony High 8摄像机,这极大地提高了剧组的机动性,让他们记录下了一座城市死亡前的最后景象。同样,纪录片导演王兵的《铁西区》系列我也很推荐,他更客观地记录了东北“下岗潮”的历史。
我身边也有些热爱电影的朋友认为,从《天注定》开始,贾樟柯开始走下坡路,个人猜测是因为之后的电影制作精良,缺失了早期电影中的粗糙感,还有广告宣传,让他们以为贾樟柯向商业妥协了。但是画质的清晰是时代发展的体现,我们不可能永远桎梏于原地,甚至我认为清晰的画质可以和电影内容联系起来,作为电影中的环境表现甚至历史观的表达,线上线下的宣传我也很能理解,单纯用爱发电的人很可敬但真的很少,电影行业的发展也需要经济的推动,只要宣发不要太过分就可以了。
上文所述贾导的电影紧贴时代的步伐,这还可以从影片内容的拓展中看出,具体分为影片环境与影片人物两方面,最初,贾导聚焦的人物是与他有相似经历的年轻人,例如小山,小武,以及那些渴望外界的年轻人,掺杂了较多的私人情感,并且故事发生的环境也局限于山西汾阳县(小山除外,但也是靠近贾导的大学)。在《任逍遥》中,贾导迈出了一步,将背景城市定位经济更为发达的大同,这也切合了当时的时代特征,中国加入了WTO,经济高速发展,同时呼应了影片内容,青年跨入二十一世纪的踌躇与迷茫。之后的《世界》,贾导更进一步,他开始描写外出务工人员的生活和感情,虽同为边缘人,但相比青年,这些务工人员有更为曲折和丰富的生命经验,并且故事的环境是北京,这是更繁华的城市,背后的网络也更复杂。2006年的《三峡好人》是我最喜欢的一部贾导的电影,此时他的视角已经从北方拓展到了南方,影片中所关注的人物也不再是一类群体,有外出寻妻的矿工,还有寻夫的白领,从《世界》以及《三峡好人》中我们可以看出贾导对边缘人群的定义不仅仅局限于经济上的边缘,还有情感上的边缘,这与时代的发展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二十四城记》上文提到过,采用了剧情片加纪录片的形式,讲述了建筑与工人被拆毁被重建的故事。《海上传奇》在形式上又有了创新,以人的讲述为载体,去尝试构建一座城市的记忆,在此我想推荐一下娄烨导演的纪录片《在上海》娄导展现的上海更为细腻与灵动。
进入一零年代,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信息的传播更为广泛而迅速,于是,那些平常隐秘在角落中的事件被暴露在公众之下,即使最后它们的结局是被删除或是禁止。这一时期,贾导的作品更为锋利,也更为愤怒,不再是白开水,而是有度数的酒。《天注定》中三件血淋淋的故事,《江湖儿女》中的黑帮纷争,这些现象的背后远远不只有分明的恶。同样余华在这一时期的作品《第七天》也是荒诞中的真实。
贾导曾苦恼自己的电影无法大规模公映,在店中看到自己的《站台》被制作成盗版碟大量发行心中五味杂陈。关于电影公映,作为非影视专业的学生有一些不成熟的观点想要表达:我们不应该只公映一些光鲜亮丽的影片,电影作为价值输出的一种媒介,或多或少会对观众的思维产生影响,倘若一味称赞,那我们会渐渐淡忘自身的缺点,最后在高傲中衰弱。所以健全电影审查制度与电影分级制度对于电影行业的发展有很深远的意义,对特定年龄的观众提供更为广泛的电影选择,可以更好地提升公共文化。这些电影下映后还可以上线流媒体,人们可以花更低的价格去欣赏电影,这也会减少盗版资源的传播,对观众和制片商来说都是好事。
我很欣赏贾导的选角,他所选的演员可能并不是学表演出生,但他们略带迟钝的表演精准地卡在贾导缓慢的叙事节奏上,并且也与角色的心理活动相契合。其中王宏伟老师和赵涛老师与贾导合作的次数最多,我也很喜欢这两位老师“接地气”的表演,可惜在《天注定》中,赵老师似乎有些用力过猛,她单一的面部表情仅仅表达出“女侠”的轮廓,而更为紧张的人物内心活动似乎并没有表现。
贾导在影片结尾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构想,假如让自己电影中的人物跨时空对话会怎样?小武如今从事何种工作?那几位渴望世界,跑到铁轨上看火车的青年遇到被困在“世界之窗”的民工会问些什么?最终谁会被谁说服?韩三明找到自己的妻女了吗,他们现在在哪生活?也许是缘分使然,在去年七月的一个午夜看完《三峡好人》后,我在Bilibili上关注的一位城市探险UP主更新了他探访东莞诺基亚工厂的视频,也就是三明女儿工作的地方,现在,那里已是杂草丛生,铁皮变为了红锈,这一切都很难不让人联想他们现在的生活,可能这也是贾导电影独特的魅力吧。
几天前做完民法学的PPT作业,我的主题是“家暴中那些被忽略的人”,想起贾导说的“不能因为时代向前发展,就忽视那些被时代撞倒的人”,的确,法律作为上层建筑跟随经济基础的发展而愈发完善,但仍然有很多边缘人不懂得如何用法律保护自己,普法的道路仍然很长。看完此片,很高兴自己与贾导在思维的某些方面有共通之处,遂记录下一些碎片化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