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伊姆兰走进孟买酒店,感叹道:“这里简直就像天堂。”
55秒后,他用机关枪扫荡了大堂。
伊姆兰的这句话,暗示了他对世界的无知,以及对宗教想象的贫瘠。他同他的同伴们所理解的一切,都来自耳麦那头从未露面的领袖的灌输。
豆瓣短评里有人不理解为何被挟持的萨拉在眼睁睁看着男友被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枪击后,还会在临死前默念《古兰经》,并为此感到愤怒。电影里其实出现了许多宗教:酒店不提供牛肉,暗示这里的主流是印度教;萨拉的穆斯林母亲通过祈祷来表示对她的关心;阿尔琼因按照锡克教包裹头巾而令白人客人不安,遂耐心地解释自己的宗教文化;厨师长在客人离开后坚持为他们祈祷(不知什么教);俄罗斯客人脖子上挂着东正教的十字架……这部电影绝不想挑起对某一种宗教的憎恨,它竭力展现的正是宗教不宽容的后果,它力图展示每一个人宗教信仰者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家庭也有爱恨的人。既然信仰平等,我想无神论绝不比其他宗教更崇高。那些致力于攻击某种宗教的无神论者,我真想把他们叫成“无神论原教旨主义者”“极端无神论者”。(你甚至可以想象,假如有一个他们所憎恨的宗教信徒对着他们啐了一口,说:“去你的,无神论者。”他们多半会像剧中的恐怖分子那样暴跳如雷,恨不得打断对方的肋骨。)
回到萨拉的祈祷。她的祈祷并不是为了宗教信仰,因为当俄罗斯客人劝她戴上头巾证明自己与袭击者有共同的信仰时,她拒绝了:“我和他们不是同类。”当母亲劝她祈祷时,她也愤怒地表示:“祈祷有什么用?”她是一个典型的美式印度人,有一个美国男友,未婚先孕,注重实际。面对枪口,她直视着伊姆兰的眼睛,重复着《古兰经》经文,这完全是出于实用目的:首先,穆斯林按教义应该是禁止伤害其同胞的。其次,我猜想伊斯兰对于祈祷中的人有特殊的规定,使得袭击者无法下手,就像《哈姆雷特》中王子无法在叔父祈祷时进行复仇一样。当然,萨拉也有信仰,她用尽各种手段只为了活着打开403室的储物柜的门,救出自己孩子。这是关于亲子之爱的信仰,是源自人性本身而非空洞的教义的信仰,因超越各种宗教信仰。
正是萨拉的行为使伊姆兰动摇了——不是因为萨拉的母爱云云。幻想杀戮无数无辜者的恐怖分子忽然与被害者共鸣,无疑天真到可笑。伊姆兰的信仰动摇,因为他的“领袖”让他对着一个背诵《古兰经》的人开枪。他自以为在进行宗教圣战,然而“领袖”的这一举动,终于让他怀疑自己的合理性。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宗教极端分子惭愧的唯一方法,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所信仰教义的自相抵牾。顺带一提,在电影的后半部分,袭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三度改变自己的主张:先是要求绑架上流社会的白人,以求赎金;继而嘱咐袭击者在镜头面前处决人质;最后命令袭击者迅速行动。结合前面幕后策划要求保持通话,以便听到受害者的呻吟来看,这里表现的都是策划者的意气用事。宣称最理解神之意志的宗教领袖,其实只是个自我膨胀、意气用事的俗人而已。
我很喜欢关于恐怖分子的最后一组镜头:在“领袖”的督促下,年轻的恐怖分子们嘶喊着口号,举起枪向二楼扫射。镜头切换,中景,特种部队士兵冷静地低头旋转按钮。从恐怖分子枪口射出的子弹,从这个角度来看不过是几点迅速熄灭的火光;嘶喊着的他们,也小得无法看清。爆炸吞没恐怖分子所在的柜台。在最后一组镜头里,导演不再安排激烈的枪战,因为双方持枪射击这样的对等结构会使双方看起来处于同等地位。恐怖分子激情的咆哮,连射出的子弹,那些曾令手无寸铁者颤抖的元素,在后一个画面中都被解构了,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装饰,嘲弄恐怖分子自以为“壮烈”的袭击,对于更大的世界而言,不过如此。
年轻的伊姆兰对天堂的想象只是像孟买酒店那样。他关于世界的知识,还过于简陋。
P.S.影片的结尾是三周后孟买酒店的重新开业。缤纷的气球在金色的酒店穹庐下飞升,灯红酒绿再度开始。那一瞬间,我想起影片开头乱糟糟的马路,贫民区游戏着的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孟买酒店就是一场繁华梦,光鲜亮丽,掩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然而人们需要这个梦,就像副厨师长需要一个家,阿尔琼需要一份工作。贫富差距问题是印度社会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然而在问题解决前,大家需要做梦。
天堂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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