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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8日,映后谈。在第35届新加坡国际电影节。

我这样喜欢这部电影。

制作团队只有三个人。三个台湾人。他们在脸书上招募会写诗的在台印尼人。找到两个。在台念书的印尼男子,一个瘦瘦的,长发有波浪,把眼镜取下、戴上,又摘下;眼里总闪着理想主义光芒。一个胖一些,看起来年岁大一点,总是悠闲地抽烟,笑起来像喘不过气。夸张地笑着抱怨自己只剩最后一根烟,难道要找拍电影的人要。他们一直穿同一件格子衬衫,在台南公园里走来走去,坐下又站起来。他们说,其实要感谢那么多那么多的在台印尼移工。正因为印尼政府送这些便宜的移工过来,所以他们可以拿奖学金念书。

台方数据显示,目前在台移工约76万人,其中印尼人28万;家庭类雇主偏爱「印劳」,即做家庭看护;产业类则倚重「越劳」。这使人想起梁文道在《印尼Etc.:众神遗落的珍珠》导读引用一段中介中心对印佣的叙述:「……习惯了服从政策,服从政府、上司、长辈的安排;其次,在语言方面,印佣的英语会话平均来说不及菲佣,但学习广东话的速度比菲佣快」。我看电影这天下午,一路从新加坡议会、最高法、国家美术馆,及周边嘈杂商场走来,拥挤马路与市府建筑间狭窄的人行道及绿化带上,坐满东南亚面孔的男女,他们野餐、唱歌、听音乐。在映后谈环节,主持人印证了我的猜想。他说,这个场地选得巧妙,大家看外面坐满的,都是来新加坡的缅甸移工,他们就像电影里一样,休息时来这边相聚;而放映电影的这一间厅,之前也举办过移工的诗歌比赛。

音乐、吉他、车声、诗歌,都是这电影的主角。制作团队请两位印尼男子每周晚上来台南公园,分享他们写的诗歌,以及与身边的印尼移工有关的故事。对话由此流动开去,流到移工的生活、爱情、家庭、家人,以及遭受的剥削里去。里面的诗歌我都好喜欢,可是记得的字句太少,只记得许多移工生活里的字眼入诗,于是许多看似与「诗意」这回事隔得远的字眼,却恰恰构建出这些句子奇妙的烟火气和一点幽默感,有时安静,有时热闹,有时压抑。我记得一首关于移工下工后骑机车到台南公园相聚的诗,里面有一句「所有的故事蜂拥而至」,而画面中正有机车的光影和声响川流;还有一句「你坐过的位置,我一礼拜都不会擦」,则写移工的爱情。眼镜男说,所以理论上,机车可以一直骑,黑夜可以一直延续,不会结束。帽子男说,可是移工要回去上班啊,天亮了得回厂里上班。我喜欢这电影之一正是在于,你看到理想主义,也看到现实长什么样子。

我记得一首关于一位23岁的印尼女生的诗。我还记得她叫Listi。她做家庭帮佣,照护患失智症的阿嬷。她最大的兴趣是买晚餐时,到台南公园里坐一坐,看一看其实每天也差不多的、不怎么有趣的风景,并一边看看手机监视器里阿嬷的状况。我记得那诗里写到便当盒装满茄子、豆腐、猪肉丝,写到头顶天空变化快如电视讯号,写到她「只是想守护一段距离」。

我记得一首中年女家政工写的诗。她说她把钱寄回去,大家叫她们这样子的人「外汇英雄」。可是怎么就变成了英雄。她写,他们不仅要我的手、要我的印尼盾,「还要我身体的曲线」。

两位男子的状况也值得玩味。他们从一开始不知道要干嘛,戏谑说「成本好低的……这就是独立电影啦」、「我们也是电影演员啦」,到渐渐进入状况,充满兴味地念诗、讲故事,还想象自己正在做一档广播节目,那节目只有公园里的人听得到,因此如果有人听到自己的故事被讲述,也完全不用担心。眼镜男想法越来越多。帽子男则开始觉得累,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干嘛,不知道还要拍多久,他就要回印尼去了。于是制作团队也专门给他一幕,让他大倒对这所谓「电影」的苦水。我可不可以把他们两个的状况理解得更远一点:或许这也代表了,和议题并不直接有关的人,对议题将持的态度。终究不能仅靠理想主义延续。

于是电影也就结束在帽子男一路走出台南公园,回到高雄的住处,关上门之前对镜头挥手,大概是再见的意思。他住在高雄,每周搭车去台南拍电影。我想起蓝佩嘉的《跨国灰姑娘》,想起那本《移工怎么都在直播》。但我带着这许多「议题」看完电影之后,其实觉得即便移开所有政治的、社会的讨论,这部电影本身对生活,对声音的捕捉,已经足够好。

又及,

太喜欢电影里的诗。我在映后谈问,是否线上线下有出版诗歌的计划?很想要知道在除看电影之外,还有否其他管道可以阅读这些作品?导演说,确实有想过,看看未来会不会办展览,或是做跟电影相关的出版,那么也许这些诗歌就可以被展出。其实还有很多诗歌没有被放进来。

以及,学到taman,是公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