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剧场》的这一天,我迎来了夏日第一个失眠的夜晚。说不上是多好的电影,但或许和自己的生活重叠得太多,几个镜头总是脑子里挥之不去——比如,永田失魂落魄地游荡在下北泽的街头,被路人撞了一下,那个仿佛梦境被惊扰的表情;比如,永田骑自行载着沙希那段漫长的告白,樱花在凉薄的夜幕下开满头顶,兀自美丽;比如永田喃喃自语:“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下一次被不安侵袭,会是什么时候呢?”——这句台词在电影中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他在涉谷画廊前遇见沙希,第二次他在下北泽的家中收拾房间,送别沙希。

永田在第一次和沙希约会的时候,走过天桥。他说,我讨厌比自己走得快的人,更讨厌比自己走得慢的人。我喜欢和自己步履速度一致的人,沙希以一致的速度和我一起并肩走着。于是,那一天的夕阳便不再可怕。

只是,在一段关系中,总有一个人是会成长得快一些。没有人的步伐会完全一致。几年过去,27岁的沙希哭着说,“老家的朋友都已经结婚了,可我呢?”——可沙希呢?当她兴致冲冲地和永田规划着更进一步的未来、想要搬去两个人居住的公寓时,这个男人逃跑了,退缩了。把创造的不顺归结于眼前这个女孩,永田搬出了她下北泽的家,不惜借钱也独自搬去了高円寺狭小的公寓。

“为了工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沙希只能笑着说。

永田收拾行李的那一天,沙希阻挡住永田的手,“书和家具,能不能就留在这里?”近乎哀求。她很害怕,害怕他说为了创作的独居只是他逃离的借口,害怕他再也不回来。她很自卑,自卑到觉得自己存在还比不上这些书本,可以成为他回来的理由。

永田只带着被褥就走了。但他再也没有为了那些书本回来。而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如同动物回到巢穴一般,回到沙希的身边。

大概在永田的心里,渴望一直停留在沙希还是大学的时候吧。那时他们可以一边聊天一边熬夜制造舞台的道具。那时他们都还非常年轻,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以“经验尚浅”代替“没有才能”,可以有暂时不考虑未来的底气。常常这样的,以为一起并肩走着的伙伴,当我们恍然停下脚步,身边却空无一人。

其实一门心思看着眼前就好了,一门心思地创作戏剧就好了。不要管所谓成功,不要在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是怎么可能做到。总有年纪相仿的人,顶着成功者的光环出现在我们身边;总有好心劝诫的朋友,让我们去做一个“正常”的人;长期相处的恋人也总会有一天不再谈论风花雪月,渴望回归到生活的油盐酱醋茶。你知道么?生活,其实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语,挑动我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彷佛一旦有了生活,创作的火焰就是停止,灵感的源泉就会枯竭。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在所谓生活中变得面目全非。

在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永田。理解他没有什么钱,还会买新一期的文学杂志,去吃好吃的咖喱;理解他把沙希的行李打包,又拜访回原样,害怕独自面对盛大得如同死亡一般的黄昏;也理解他多么渴望能获得“别人的理解”,但其实心里的某个角落又不屑着别人的理解,这种纠缠在自卑和自负之间的扭捏。

永田易怒、软弱、神经质,不通世事,不近人情,日夜颠倒地活着。但是我们又怎么不忍心苛责他?毕竟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和他是如此相似。

《剧场》的编剧是又吉直树,他写的好像是自己亲身的经历——永田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脸、凌乱的头发、黑色的衣服,每一样都是又吉的复刻。书柜上刚好有一本又吉直树的《东京百景》,翻出来看,他说:“东京大部分都是残酷的,有时会很快乐,偶尔会显露出它的温柔。但正是有着这些偶尔的温柔,才让人无法讨厌它。”

——他写的哪儿是东京呀。他写的分明就是他自己,他写的分明就是永田。就是因为那些偶尔的温柔,让人无论如何也恨不彻底。

最后一幕,下北泽公园的墙面坍塌,场景被搬到舞台之上。沙希从故事里走出来,变成了台下的观众,永田还在舞台剧里,念着他对曾经的爱人的许诺。

我总觉得台下的那个沙希是永田“想象中的沙希”。他曾经在指导沙希演剧的时候说:“你试着想象台下坐着一个你讨厌的人,再演看看。”那么多年过去,他是不是能够转变成,“试着想象台下坐着最爱的人,再演看看”呢。他是不是始终期盼着,沙希会偷偷来看他的剧作?就像当年那样,然后把每一部剧的宣传单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好。

那张好笑的猴子面具下面,永田会是什么的表情呢。他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笨拙地逗沙希开心。因为只要沙希笑了,他就会安心。只是再怎么努力,这种方式要怎么去逗一个不在的人开心呢?

“如果有想见的人,那就去到她身边啊。那么简单的道理,当时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永田的旁白说道。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吧——我们势必会失去自己最爱的人,因为只有失去了,才能知道他们对我们是如此地重要。

谁愿意两手空空呢?可是到头来,我们都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