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嗣之所以拒绝补完是因为他选择了现实,这是因为只有现实的人是自由的,因而他者对自己的认同并非是无条件的,补完世界中无条件的自我认同实际上等同于没有任何认同,这样的世界不会有痛苦,但也不会有幸福;一个「他者对自己无条件认同」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而没有他人的世界是一个无意义的世界(因为任何意义都必须超出自身指向他者),真嗣希望避免痛苦,但更希望存在意义;
2.真嗣选择了现实,但不仅仅是世界的现实,也选择了自己的现实,否则就难以理解为什么真嗣在拒绝补完后又仿佛像是自相矛盾地憎恨现实一般去伤害明日香,因为真嗣已经看清了,正如他人对自己的伤害不可避免,自己对他人的伤害也是不可避的,因为真嗣此时已经完全接受了明日香对自己的评价:「胆小、自私、懦弱」,而这样的自己显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如梦一般成长起来而变得成熟、变得包容地狱般的他者;也绝无可能再拒绝了补完之后就能坚定不移而令人补完不再有吸引力,因此他无比懊悔着、痛苦着;真嗣将美里送给自己的十字架钉在墙上的做法表明:他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神罚并为之赎罪:「人的现实性是以丧失圆满为代价的,因此他注定要么失去自己的现实,要么无法获得幸福」,人必须将自己理解为这样的存在:他不得不向着明知是虚无的方向去运动。
3.因此,真嗣的真心就在于不再逃避自己的真实,而是展现自己的攻击性和真实,真心的流露自然导致恶心,因为任何恶心都意味着内容物的翻出(如之前分尸二号机时翻涌而出的内脏和组织),而真心的流出既是恶心人的,因为它展现了人日常中有意隐藏的一面;但同样也是令人动容的,因为这种行动冒着同样被他人攻击的风险,将自己最为脆弱的内在暴露于外,是不惜遍体鳞伤也要以真实面对他人的决心;
4.由此,这才能解释明日香一边说真嗣恶心,一边却安抚真嗣的举动,因为值得被安抚、被他者回应的,正是那个主动表现内在的意志,因为这样的举动等同于将自己置于死亡的风险之中(脆弱的内在暴露于外),而主动地规定自己死亡的主体是一个超越了自己生命限制的、自由的主体,而只有这样的主体才能够获得承认,因此,恰恰是在真嗣与明日香的生死斗争中,明日香承认了真嗣,从而,真嗣与明日香就此达成了现实的、而非梦中的补完;
5.最后,上述解读的优势就在于如下几点:
(1)最大限度地将真嗣视为有所成长的人,而不是一成不变、依旧懦弱的人,因为剧本解读的原则在于:一个令剧本有意义的解读总是好过令剧本无意义的解读,而如果真嗣没有获得任何成长,那么他的经历——他拒绝补完的故事——就成为毫无意义的;
(2)克服了以往任何解读都几乎没有达成的目标:合理地解释剧本中明显的矛盾,并表明二者是关联着的;因此本解读的衍生优势在于不再用简单的「傲娇」标签来解释明日香的行为,因为一旦对TV版的明日香定性为傲娇,那么傲娇就会成为诡异而疯狂的代表,本解释拒绝这种先入为主的标签式解读;
(3)本解释最大限度地符合庵野秀明的意志,与庵野秀明达成了相互理解。
通常,真心为你的剧本由于矛盾重重,突兀的桥段与模糊的过渡大量存在,很容易被认为是庵野秀明引入了剧本以外的因素——对死宅的报复和挖苦,由此,剧本的突兀似乎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这是由剧本之外的因素导致的,而非剧本自身顺其自然的结果,因此显得突兀。庵野秀明的做法不过是表明:自己与观众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观众的任何将自己的私愿强加于剧本、肆意解读剧本以合乎自己狭小世界的做法不过是拒绝走出自己心之壁的、因而应当被EVA嘲笑的做法。由此,上述解读似乎很难说与庵野秀明的意志相符,恰恰是拒绝接受「剧本与自己的心愿不符」这一事实、拒绝面对矛盾和痛苦的、懦弱的OTAKU行为。
然而,我们此前已经提过,接受现实同时意味着接受自身的现实。庵野秀明显然接受了这一点:他将本不该出现在作品中的、作者的扭曲与干涉展现给了观众,并由此表明自己并不能超然物外而无欲无求,他对观众亦有攻击和挖苦的欲望;那么,对之恰当的回应就不应该是:「我理解了你」,而是「我同你不理解我一样不理解你」,因此一种恰当的解读就不再是对剧本中的矛盾不管不顾,简单地解释为「这是作者故意的,无需费心解释,没有那么多深层含义」,因为这种解读实际上表明他自以为理解了庵野秀明和EVA,可恰恰抛弃了「人与人难以相互理解」这一EVA的宗旨之一;而一种真正的回应,就是大胆地对这些矛盾进行处理、假设,反复验证并直到有一种假设能够最大限度地令作品的矛盾最小、最为合理为止。当然,任何一名文本学家一定要高呼「这是对作品的暴力」,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曲解与暴力不可避免」恰恰就是EVA这部作品的核心主旨,因此只有这样的解读——令作品矛盾最小化的解读——才是真正唯一符合庵野秀明意志的解读,只有此种表明「我与庵野秀明不可能互相理解」的解释才打破了彼此的心之壁,令我们与庵野秀明彼此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