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看到一篇关于《情书》的非常细腻的解读,提到了一些没注意过的细节:音乐回环往复是人的记忆反复回到同一处,无法释怀;音乐名称 frozen summer 暗示随着父亲的死亡将带有美好回忆的那个夏天、那个少年一同封锁了,而这回忆又残酷地随着那少年的死讯再次呈现——由此,我想《情书》探讨的命题之一是:同样的题目,再解一次,你能做的完美吗?

男树的命题是,再次遇到那张面孔,还会不会勇敢表白。

女树的命题是,能否将冰封的回忆解冻,正视父亲的死亡和曾经的感情。

博子的命题是,如何面对爱人的逝去,走向新生活。

爷爷的命题是,从家到医院的路,自己还能跑多快。

领队的命题是,下次有人来登山,能不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所有人都被困在某一个冬天里,等待冰裂出一道痕。

关于男树为什么和博子表白、是不是拿博子当替身,一直以来有很多争论。这其实是观众对文艺作品最容易切入而又最易起争执的角度之一——用社会道德审判作品中的人物。我们都把自己代入了博子,认为对方追求自己竟然是因为自己和他初恋长得像,不可原谅。诚然,替身情节历来招致无数看客心痛和怨怼,其中的经典“菀菀类卿”甚至大有成为成语之势,但细想又不对劲,明明现实中,考量那么多,家境、工作、收入、地区,乃至长相、学历、三观、习惯,什么时候“爱”的“动机”竟然重要到放在第一位审判了?所以还是文艺作品放大了人内部的一面,引得观众自觉关注平时最容易忽略、实际上却在关系里最重要的“真心”。当然,也不能排除作品的基调决定了它的受众就是更在乎心中天平是否公正的人——倘若一部作品频用嫡庶、门第、田产、容貌来算计谁更值得嫁娶,引发的也必将是大片的精明实用主义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男树的过错——倘若他的动机真的是找替身——简直不足为论:他只是心里动了一动,没骗钱也没不负责任;人心是最难看透的,而他在行动上已经够忠诚,你还要他怎样?可偏偏他是文艺片的男主角,担负着只谈风月的青春幻梦,于是“你爱的到底是不是我”成了天大的事情。我无力探寻男树对博子到底有几分真心,或许是始于相似的长相后来又爱上博子不同的内里,或许是人总会反复被差不多的人吸引,或许是他终于也没有爱上、但时间久了多了一份向她求婚的责任。总而言之,他是个普通的好人:“普通”得会有感情;“好”得维护和博子的关系,就是一辈子不让她知道初恋的事也是“好”的,他会忠厚到时间流尽。但是显然纯爱作品容不下非真心的忠诚——所以他死了,让观众看到,他死时“爱已随南风远去”。

博子是总被观众同情的一个,但其实,她明明是最勇敢的一个。在片中其他所有人都停滞不前时,她向过去求答案,又向未来看。她是推动齿轮重新转动的那一只手,是穿书情节里主动做任务的主人公,她在四下静谧的大雪封山里喊话,音浪震动雪花、鼓膜和心室。中山美穗去世时,许多人都在怀念藤井树;可是,喊出“你好吗?我很好”的是渡边博子,海报里在漫天雪花中仰起头的是渡边博子。她也在三年里对过去不能自拔,但她同时没有拒绝接受新的感情。故事开始于博子寄往天国的一封信:她向波心投入一颗石子,由此各式人物的命运如多米诺骨牌依次推动。在她意识到自己爱情的来源可能并不纯粹时,她没有躲避真相,而是一步步还原。她的爱让她想了解爱人的过往;她的强大让她能接受男树的一切,又不致反噬自己;她的温柔让她对男树和女树的故事选择了尊重和保护。所以其实博子根本就不可怜,在为一段爱情缅怀三年后她找到了开解的药方,迈步向新生活走去。别人的命题有逃避、有时间缓冲,她却是一直在直面痛苦。如此锲而不舍的个性注定了她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人,在人们津津乐道的两个藤井树之外,渡边博子才是本作的灵魂人物。

多说一句,秋叶是个工具人属性很重的角色,兼具“帮助博子解开旧心结、走向新生活”和“新生活开始后走向何处”的功能。他的跳出总是很突兀,可能也有演员长相的关系吧(致歉),强势到有些令人不适。但也只有这样比博子更坚定、更具行动力的人,才能引导博子解开纱布、处理旧伤;只有这样与连求婚都说不出口的男树性格迥异的人,才能成为博子开启下一篇章的伙伴。

女树生了病不敢、也不愿治疗,是在逃避治疗后的结果。只要不打开盒子,就不能下定论里面的猫死掉了;只要不去医院,就不会出现去医院但依旧治不好的结果。父亲的死给少年时期的女树种下了堪称心理阴影的因果链条:感冒→肺炎→医院→治疗无效、死亡。所以,只要人为地将链条截停在去医院之前,那么之后的就都不会发生了。如此简单粗暴的处理是年少的女树被迫启动的防御机制,她将丧父的悲痛冰冻、将对病痛的感受冰冻、同时将青春情愫一并冰冻。而从老师处得知的男树的死讯触发了她那年冰冻的记忆,死亡、冰雪、共享青春回忆的男生,语词勾连,于是她想起那只被冰冻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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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树的心结由爷爷解开。爸爸的死一直是笼罩在全家头上的一片阴影,没说不代表忘记,十年前的痛在女树高烧晕倒、救护车被风雪阻碍时终于爆发。爷爷将从家到医院的时间记得那么清楚,38分钟,十年间是否一直在练习,还能不能跑得更快点?同样的感冒、同样的风雪夜、同样的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十年前的命题再次出现在爷爷面前。十年前他没能救下儿子,他或许懊悔,是不是自己再跑快一点,儿子就能得救;十年后他成功救下孙女,事实证明,他没错。但生命实在很难说对错,只是这一次,爷爷答好了第二次发来的答卷,连同孙女的一起,给了满分。

雪山下,病房中,博子与女树交相呼喊:“你好吗”“我很好”,博子与过去道别,女树让回忆解冻。故事开始于博子寄往天国的信,结束于藤井树给藤井树画的像,“情书”,是生者思念死者的书信,也是死者迟到十年的表白。男树的心声传达到了,至此,三位主角的命题全部回答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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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解读掐头去尾,颇有“博子就是为了给两棵树传达心意才存在”的意味。但是,男树与博子何尝不是因为与男树同名而与博子共用一张脸的女树才有了深刻交集?博子和女树何尝不是因为共同认识的男树才成为笔友?谁是谁的纽带,说不清。但就是有这些无法言说、这些阴差阳错,生命才会美丽,故事才会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