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这部电影,看过不下三遍了,聊一聊电影背后的原著,《海上花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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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写于清末,作者是上海人韩邦庆。

韩邦庆这个人很有意思,光绪十八年的时候,他就在上海办了中国的第一份小说期刊,专门来连载他的这本小说《海上花列传》。除此之外呢?韩邦庆还有一个癖好,他很喜欢给自己取笔名、取别号,比如他给自己取的别号有:太仙、大一山人、花也怜侬、三庆等等,有一长串的别名,像《海上花列传》这本书,他就是用“花也怜侬”这个很有上海味道的笔名写的。

《海上花列传》写的是晚清的青楼。

青楼也是中国历史上很特别的一种文化,比如在唐诗宋词里面,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把青楼去掉,唐诗宋词一定会缺一个角,一定会少很多的名句、名诗。

你像在唐朝,李白最爱携妓出游,他经常带着漂亮的妓女去踏青,去春游,他的“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煞人”,这些华丽丽的诗句,都是写给青楼妓女的;就连写边塞的王昌龄也写青楼,说“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还有像李商隐、杜牧、白居易,都写过大把的青楼诗。到了宋朝,青楼就更不得了了,宋朝的时候,你像秦观、陈师道、辛弃疾都写过青楼,还有像柳永,完全就是靠着在青楼写东西活下来的,他去世都是那些青楼女子给他买坟买墓,说明他跟那些青楼女子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嘛,另外一方面也说明青楼在过去的士人文化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02

《海上花列传》完全称得上是一部奇书。

这本书有三奇。

这第一奇,《海上花列传》全书六十四回,煌煌三十二万字,它不是用国语写的,而全部是用文言文和吴语,也就是用苏州方言写的。这很奇怪,一个作家耗尽心血写这样一本大部头的书,总要想着流传于世吧,但是你用方言写,外地人看不懂,书怎么流传呢?而且过去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都在北方,像当年的《红楼梦》,也是被一个叫爱新觉罗·永忠的清朝贵族推荐,才流传于世的,但是当时生活在北方的王公贵族们,根本看不懂吴语,那《海上花》这本书要流传就更难了。

那《海上花列传》为什么要用吴语写?完全是因为作者个人的志趣。人家韩邦庆自己说了,“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说曹雪芹写《红楼梦》可以用北京话,那凭什么我的书就不能用苏州话写呢?作者有志向,他是要跟曹雪芹一较高低的,这完全是一个写作者的野心。同样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是很能体会韩邦庆的这种野心的。

《海上花列传》用吴语写,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因为当时上海的高级妓女,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地买来的,一律都是讲吴语的,所以韩邦庆用吴语写作,就是有意要把我们带入到那个吴侬软语的烟花世界里去。

这是第一奇,《海上花列传》的第二奇,是这本书它完全从历史里面被打捞出来的。被谁打捞出来的呢?主要是两个上海人,一个叫胡适,一个叫张爱玲。

书和人一样,能不能被世人记住,能不能在世间流传,有时候也要凭借一点运气。

《海上花列传》这本书就是属于运气比较好的,本来这样一本完全用吴语写的小说,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它的命运,一写完立马就被人遗忘了,但是在20多年后,也就是1926年的时候,胡适发现了这本书,他把这本书重新推向了当时的文学界,而且特意给这本书写了序言,还写下一句非常高的评语,说这是“全中国最好的一部吴语小说”,这是第一次打捞。

第二次打捞是张爱玲,她在自己的晚年,也就是在80年代前后,她把吴语的《海上花列传》逐字逐句翻译成了国语,向更多不懂吴语的人普及了这本书,我们今天的人如果不懂吴语,你想要读懂这本书,就可以去读张爱玲翻译的国语本。

这是第二奇,《海上花列传》还有第三奇,这分明是一本艳情小说,写的完全是嫖客妓女们的生活,但你却从里面读不到一丝一毫的香艳和淫邪。

过去有很多的艳情小说,你像最有名的《肉蒲团》,大才子李渔写的,因为太香艳太露骨了,直到现在一直都是禁书,但《海上花列传》不是这样的,它没那么传奇,也没那么香艳,它太平淡了,张爱玲有一个很俏皮的说法,说这本书平淡无奇到什么程度了呢?说它能“使人嘴里淡出鸟来”。

就像有人说不喜欢《红楼梦》,因为书里的场景老是在吃饭,其实单就场景来说,《海上花》比《红楼梦》还要单调,通篇就是几个人物轮流坐庄请人吃饭、喝花酒,书中的嫖客们不是在吃酒,就是在还席,比如你翻开这本书的前十回,作者写的不过是短短五天之内的事情,但就在这短短的五天之内,韩邦庆一口气写了八个酒局,这听起来是不是很单调?

但是你不要小看这种单调,恰好就是这种单调的重复成就了这本小说,这本书的好也就好在这种单调,用胡适和鲁迅的话说,这叫“平淡而近自然”,就是说当我们走进这本书,其实不像是走进了一本惊心动魄的小说,而更像是走进了一幅晚清的长卷,走进了一段又一段真实的青楼生活。

我们不妨一起来看一下这种生活。

03

过去晚清和民国的上海,因为有租界,有通商口岸,经济起来了,所以这里的青楼也是空前的繁荣。这种繁荣,不是说青楼数量多,而是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文化,就是上海的“长三堂子”文化。

什么是“长三堂子”?堂子其实就是青楼。当时上海的妓女有很复杂的等级和分类,比如其中第一等的妓女叫“长三”,次一等的呢,叫“么二”,都是很有上海味道的称呼,而且“么二”做得好,是可以升级为“长三”的,再往下呢,还有台基和“花烟间”,也就是下等妓院,最后还有站在街头揽客的暗娼和野妓,可以说是一套很成熟的行业形态了。

还有当时上海第一等的妓院也非常讲究,这种妓院不叫青楼,而是叫“书寓”,书是读书的书,寓是公寓的寓,是非常雅致的名字。

还有当时上海第一等的妓女“长三”,你不能叫人家小姐,也不能叫人家姑娘,你要叫人家“先生”的。因为这些高级妓女是从过去上海的女说书人演变来的,她们不但通文墨,而且有才艺,更重要的是她们还有什么?有从业执照,她们是正式在册的,有身份的妓女,这种妓女其实更像是过去的一种艺人。你想她们主要提供的都是什么服务呢?其实主要就是陪客人喝喝茶聊聊天,这叫做“打茶围”,或者就是外出到男人们的酒局上陪陪酒,这叫做“出局”。那她们会不会做皮肉生意?当然也会做,但不是说谁出钱就行,而是要培养出感情才行。

《海上花列传》这本书,写的就是当时上海非常有名的高级青楼“长三书寓”,这个青楼的位置就在当时英租界的四马路附近,也就是今天上海的福州路、汉口路一带。

那么像这种高级青楼,当时都是什么人出入的场所呢?在《海上花列传》这本书里面,韩邦庆着重写了五个人,有富家子弟王莲生,有政府官员罗子富,有书香门第的陶玉甫,还有弱冠青年朱淑人,还有风流子弟史天然。

这些人出入长三书寓,自然也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

有人就是来寻欢的,比如风流子弟史天然,这人是苏州翰苑的公子,到了上海的长三书寓,跟一个叫赵二宝的妓女相好。两个人相好的时候,这位风流公子口口声声说要娶赵二宝回家做少奶奶,但这人一回到苏州,立马就娶了别人。

还有人出入长三书寓是为了应酬。过去的青楼不止是风流地,也是很重要的应酬交往的场所。比如一个叫洪善卿的商人,这人来青楼的目的就是为了结交官员的,他一直在长三书寓追随一个江西候补的县令,替人家跑腿,等县令到江西上任了,这人也就不来青楼了。

还有人是来找爱情的,比如富家子弟王莲生,就是侯孝贤电影里梁朝伟的那个角色。这人到长三书寓是来谈恋爱的,他爱上了一个叫沈小红的妓女,这个王莲生不但花了大把的钱帮这个妓女还债,还想着给她赎身,把她娶回家,但最后他也没有如愿,因为那个妓女并不爱她,妓女爱的是一个唱昆曲的俊俏小生。所以到头来也是一场爱情的悲剧。

这是韩邦庆笔下的嫖客们,我们再来看一下他笔下的妓女们。

中国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喜欢劝妓女从良,但是有没有反思过一个问题,什么是“良”?或者说有没有想过妓女们愿不愿意从良?

我们的印象里,妓女都是很悲惨的形象,但她们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吗?不一定。

比如在《海上花列传》这本书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

当时在晚清的上海滩,男人们狎妓嫖娼都是很平常的事,但有位姓姚的阔太太不许自己的丈夫狎妓,她跑到长三书寓跟丈夫的相好大闹一场。一般我们会觉得妓女见了这种良家妇女,见了这种富家太太,一定会觉得低人一等,但那个妓女怎么回应的呢?她说:

“我们开堂子做生意,走进来的总是客人,可管他是谁的丈夫?他在你府上,那是你丈夫,到了此地来,就是我们的客人了。你可敢骂他一声,打他一下?”

你看这个妓女,她说话的气势,完全认为自己跟富家太太平等的,她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她在堂子里是光明正大做生意,全凭本事接客吃饭,社会上那套三从四德的规矩根本影响不到她。

其实你看,跟这些充满职业素养的妓女比起来,那位姚太太是不是更可怜呢?过去妓女们还可以赎身,而过去的良家妇女们,在家要从父,出嫁了要从夫,夫死了还要从子,她们上哪里去赎身呢?

其实过去的很多妓女,也不觉得从良了就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她们更愿意做什么呢?更愿意待在风月场里,她们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职业女性,风月场才是她们的主场。

比如书里一个叫屠明珠的妓女,她是长三书寓里最时髦的妓女,她的寓所完全是西式的,其他妓女的寓所来了客人,都是敬烟敬茶敬瓜子,到她的寓所喝的是牛奶咖啡,上的干果是外国榛[zhēn]子、松子。

这个叫屠明珠的妓女就不愿意从良,她最后的归宿是什么呢?她攒够了钱,给自己赎了身,然后在上海滩租了房子,她自己去开青楼做生意了。这也是过去妓女们的一种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