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是艺术品,是毋庸置疑的艺术品啊!当然不是水墨动画(有轮廓线,无“计白当黑”,无叠墨与干湿),而是手绘淡彩辅以彩铅、速写和国画骨法等多种表达,甚至取消赛璐璐图层,追求人画一体虚实和谐的复古之作(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不是水墨了,水墨反而是必须分层的,毕竟“如果真的要在宣纸上用水墨画出那么多连续动作,世上没有任何一位画家能把连续画面上的人物或者动物的水分控制得始终如一”)。其中有大量对中国传统技法,比如留白、氤氲效果等的活用,远别于厚重广告颜料的迅灵秀飒几乎逼近了“点簇为之,物物逼肖,其头目翅足,或圆或角,或沁墨或破笔,随手点抹,有蠕蠕欲动之神,观者无不绝倒”的写意效果,也不乏对六十年代老水墨片的致敬,比如我在观影过程中就几乎是不可控制地要联想到《牧笛》。整体美学包括环境里的位置经营自然还是偏写实的,“造物”的艺术性比直接腾挪齐白石的虾、李可染的牛、方济众的鸟、程十发的鹿等犯规操作也有很大差距,但一方面应物象形、随类赋采的美学亮相完全跨进了画外之象与味外之旨的艺术门槛,对其下那就是皆杀,捍卫高畑熏“最近的日本动画作品,无论人物角色多么趋近漫画,背景却都描绘得像照片一样”的抱怨绰绰有余,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是只有承扬没有独创,只有审美偏嗜没有七窍玲珑心的。

倘若说婴儿滚草席属于前者,小竹子柔嫩背脊上那浓焦劲遒的一捺摁得人心发痒,娇痴无那的萌态颇得小林一茶《俺的春天》“今年周岁以来,玩着点窝螺,打哇哇,摇头的把戏,见了别的小孩,拿着风车,喧闹着也要,拿来给她的时候,便即放在嘴里吮过舍去,丝毫没有顾惜,随即去看别的东西,把近旁的饭碗打破,但又立刻厌倦,嗤嗤的撕纸障上的薄纸,大人称赞说乖呀乖呀,她就信以为真,哈哈的笑着更是竭力的去撕。心里没有一点尘翳,如满月之清光皎洁,见了正如看幼稚的俳优,很能令人心舒畅。人家走来,问汪汪那里,便指着狗;问呀呀那里,便指着乌鸦:这些模样,真是从口边到足尖,满是娇媚,非常可爱,可以说是比胡蝶之戏春草更觉得柔美了”的精髓,那么,公主月夜脱衣毁髻,发足狂奔的段落,完全就是披着传统皮的现代技法对古典高峰发起的号角了。太美了太美了,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无法言喻也无可方物——直接还原为横竖的线条蟠螭纠缠,是辉夜姬满腔打结的悲恨,随着高速运动峻急颤动着的镜头,又何尝不是勾连着观众擂鼓欲破的心曲呢?这种对形体、环境甚至情绪的拆解,依然不是立体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高畑熏巧妙用墨色做桥梁,搭建起了以狂草为主赋的书法之美。日本当然也有这样的传统。《源氏物语》萤兵部卿亲王赏夕雾的书法,便这样称赞他:“字如流水,间杂似苇之字,交错相衬,显得畅快淋漓,跳跃迭宕,恰似难波浦上风吹苇动的妙景,水光苇影,令人叹为观止。又有数页,匠心独运,气势突兀,一扫绮丽淫糜之风,呈怪石峻峨之状。”我们欣赏这短短的五十秒的,与明丽四季恰成比照的晦乱动态,岂不也正像欣赏到难波浦上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逆折的诡漠风光么?高畑熏“作画上,我一直强调线条的力量。刚开始的时候,工作人员一看到田边画的线条就嚷嚷‘谁画得出这种东西啊’,但随着工作的推进,线条表现出了惊人的力量,这可是分工合作画出来的,大家真的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的艺术野望,没有打一点折扣地实现了。以桥本晋治为代表的原画师了不起!

画面啰嗦太多,故事就简单说几句罢。
辉夜姬取材《竹取物语》,底子本就强悍,绝代佳人不仅亲自出题,用智谋挫退诸多显赫的求婚者,也未落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旧窠。父母不以养恩裹挟,说着诸如“她不是我生的女儿,我不能为她作主”“天下之事无论怎样大,决不会关系到你的生命”的说话,面对皇帝威逼,姬君也直以“我这身体,倘使这国土里生出生来的,我就替你皇帝服役。可是我不是这国土里的人,你硬拉我去,是没有道理的呀”凛然犯颜。我尤喜丰子恺先生的译本,行文稚拙如见,口角娇憨如闻,充满返璞归真的美,以至于后来读到他几篇不咋地的杂文,呲牙咧嘴之余都没能灭去好感……咳,扯远了。总之,高畑熏的改编,是可以与原作并美的。如果说原典如历史长河盛开的一朵奇葩,《落洼物语》那样才是主流,那么《辉夜姬物语》就是对住人类“怎么活”的疑问,奏出一曲正面扛鼎、经得起时间冲刷的生命强音。“人间之歌”和“天女之歌”轮转流传,反复叩问:生与死,美与丑,真与假,高贵与卑劣,凝固的永恒与细闪的瞬间,该怎么做选择?又何去何从?《竹取物语》的姬君说:“我现在舍弃了你们而升天,心情就像落地一样。”《辉夜姬物语》的姬君却说:“我只是任性的,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属物……就是这样,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像鸟儿野兽那样的活着”“这里根本不污秽!不论悲伤或喜悦,这里的人们都散发着光辉”——天女声声唤侬归,却也诉说着“孕育出那盼望的人情”的心愿。公主的罪与罚,是因为她既觉悟了东山魁夷“如果花永久地开放,满月每晚都升入空中,而我也永远地在大地上生存,那么,在这些偶然的相遇里,就不会有如此的感动吧。当我们在大地上短暂地居留之时,如果在心灵深处认为花是美丽的,怜惜彼此的生命,那就一定会感受到偶然相遇的喜悦”的生死论,直破长生不老、清净无欲的虚妄,又觉悟了太宰纯 “人君有人君之情,士大夫有士大夫之情,庶民有庶民之情。奴婢臧获有奴婢臧获之情;男有男之情;女有女之情;父母有父母之情;子有子之情,兄弟有兄弟之情。君子小人,皆有其情。人无不有情。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的有情观。菩提萨埵,谓之觉有情,公主她……既堕人间,便已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