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癫佬癫传之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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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火神纪

  银河映像,杜琪峰,游乃海,郑保瑞。这几个关键字摆在这里,对于老港片影迷来说,似乎是一种无力抗拒的诱惑——至少对我来说,我完全没有力量去抵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老了,所以现在看港片,总能找到那少许几乎已经被忘却了的港味,而我渐渐地觉得,这港味其实挺难得。近期看的几部香港电影,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地往这个方向在走,我欢欣雀跃,我喜闻乐见。

  在老影迷的心中,香港电影曾经是一个神殿一样的存在,每个人心中都曾经有过那一个黄金时代的印象;曾几何时,真的是曾几何时。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内地影迷的心里,那个神殿一样的香港电影,其实已经渐渐没落了——可能,这是近年内地电影的崛起,还有香港影人渐渐地北行,一起构建起大中华圈共同的电影世界,而原来只属于香港电影的光环,渐渐地发散到整个华语影坛的每一个角落——这种人才的外流,也许也是香港电影近年来稍有式微的原因吧。

  正如我几天前写的《饭戏攻心》,或再之前写的《毒舌大状》,再之前写的《智齿》,其实我在这些电影里看到的,可能是这些年港影迷惘之后的沉淀,香港的电影人都还在,他们还在守卫着香港电影最后的荣光——是的,在这些片子里,或轻松搞笑,或诙谐幽默,或特立独行,或阴暗晦涩……但是不管怎么样,万变不离其宗,至少在这些电影里,我依稀能看到当年最盛放妖娆的香港电影。

  内地的审片制度与香港不同,影迷们也一直在呼吁说是不是能跟香港电影一样按分级制度去审片,但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所以许多的香港电影其实没有办法引进内地,而如果坚持香港原有的编导演,其实很多电影在开拍的时候可能就跟内地的市场无缘了,这意味着放弃一整个比香港电影市场体量大许多倍的内地市场,很多电影其实就不会再坚持原来的创作了;加上现在内地资金地慢慢渗透,如果是有内地资金参与的电影,更不可能放弃内地这块大蛋糕……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这么些年来,内地影迷会慢慢地形成一个观念——港片式微,只有烂片。

  在我看来,会向内地审片制度妥协的香港电影,从资金驱动到影人到整个制作的流程,可能都不能代表最中坚的香港电影的力量。反而,那些坚持本真,坚守信条的公司和影人,才是香港电影血脉最终留存的所在。香港有着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所以在我的理解里,香港应该能制作出更纯粹的能代表电影艺术的作品,这些年来,可能香港电影本身也在迷惘了,但是我们也一直都相信,香港电影最终痛定思痛,一定可以再一次走出属于香港特有的路子来。

  与内地电影的融合是一个路线,而保留本土文化基因,做只有香港能做的电影,是另一个路线;最终,香港电影会走出困境,将这二者合而为一,做出一部既有香港味道又大一统的电影,可能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又一次宣布说——是的,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又一个迎来一个新纪元了。

  目前而言,我觉得能保存纯粹港味的香港电影,方能算是当下能代表香港电影的作品。所以向内地电影市场妥协的香港电影,属于另一个范畴的东西。在这个层面来说,这部电影,没有让我失望。近期我所看过的香港电影,我打的分其实都挺高——香港电影其实没有没落,香港电影其实也没有式微,只是可能在某一个时间点上,香港电影走了一些弯路,而我希望,它能渐渐地回到正轨中去。

  银河映像,其实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最爱的那些香港电影,银河映像能占半壁江山。郑保瑞,同样很少让我失望,之前我写《智齿》里曾经历数过他的作品,总的来说,我觉得《车手》算是我郑保瑞印象的一个分水岭,《车手》及之前的作品,他的作品几乎都是纯粹港片的,甚至他算是我最喜欢的香港导演之一,《车手》后的几部《西游记》我其实颇有些失望,不是说《西游记》不好,而是说我看不到我所熟悉的郑保瑞了,这很可惜。而前阵子的《智齿》让我欣喜若狂,因为我终于在久别经年之后,突然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

  我甚至越来越觉得,所有这些能拍出代表香港电影的导演也好,演员也好,他们跟香港电影其实是相互成就也相互滋养的,换而言之,是他们成就了香港电影,但是同时也是香港电影滋养了他们。作为一个创作人,其实在这方面可能颇有体会,只有在那种让自己感觉十分舒适的氛围里创作,我们才能创作出最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同样的道理,香港的影人在香港这块沃土里生长,他们是能得到最多滋养并且长势最为强盛,甚至他们的出品最终从这里走向了世界,在世界影史上都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所以,当他们千帆历尽,最终归来,也许他们的作品是不是同样会惊艳世人呢。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在一部分人出去历千帆时,同样有一部分人在陋巷,箪食瓢饮,安贫乐道。最终,归来的那部分人与坚守的这部分人,他们会不会再一次变成了同一群人,继续为了共同的事业而努力拼搏。

  历史的车轮终将一直往前,而所有的车辙最终会回到同一条路上去。于是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纵然是闭门造车,又何妨——香港电影最后的龙脉,终归得有守望者在坚定住这最后的沃土,等待远征的勇士们回归,再图霸业。

  这部电影有几个主要角色?林家栋饰演的大师,杨乐文饰演的面店少东家,吴廷烨饰演的警察,陈湛文饰演的杀手和伍咏诗饰演的风尘女子。没有了,别的角色可能还有那两个追债的大耳窿和那个差点被活埋的美美姐,其他人几乎没有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

  林家栋这些年其实越演越好越老练了,看电影的时候我还跟我老婆说,香港电影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老面孔,新面孔辨识度又太低,但是也真佩服这些老面孔,他们真的是演啥像啥,尤其是林家栋——之前的《智齿》和这部电影其实中间间隔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就我看电影的期间来说,《智齿》看到的是展哥,《命案》里看到的是大师,全部都不是林家栋——这是演员的功底,这些年的林家栋,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像前几天过的子华神,他是演什么都是一个子华味,像最近看的《毒舌大状》和《饭戏攻心》;而林家栋则代表另一个风格的演员,他演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味道。在我看来,不是说他们俩孰优孰劣,而是林家栋的可塑性会更高一些。

  电影里讲述的是一个极度荒诞的故事,大师许阳燊很多年前因为太爱自己的女朋友害怕失去她而找了大师批命批运,大师铁口直断,说他会变癫佬,给了他一道护身符咒保他神智,他为了不拖累深爱的女友离开了她,结果女友因为他的离开自杀离世。

  他一直以为自己成全了女友,以为女友会长命百岁一生平安,而他的一辈子都在与老天作半争,保住自己仅有的神智,不变癫佬。

  电影的开始是他算出了美美姐天克地冲,会死于非命,于是他替美美姐做了一场法事,让美美姐用一场假死瞒天过海,结果法事进行到一半,天降大雨,美美姐差一点窒息在坟地里,于是法事未完,美美姐逃走了。他不忍美美姐死于非命,于是一路追着美美姐回到了美美姐的住处,却发现美美姐已经惨死家中。

  电影里的大师,给几个人断过命数,而几乎他断过命数的,都有难逃之劫。他都会对他们说,你信我,我能帮你。

  杀猫少年已经长大成了颓废青年,因为目睹了美美姐被杀现场又诱发了他血脉里杀戮的欲望;理疗师原来想要做医生,却在解剖死鼠的时候老鼠复活,吓到他只要一到雨天就会发狂屠杀;风尘女阿祖新情缘薄,嗜赌如命,大师断她全中大奖,但是同样在劫难逃。

  电影的开始讲的是要逆天改命,最终却以失败告终。而电影的整体走向基本上环环相扣,美美姐改命失败,大雨倾盆让这场法师中断,亦让凶手的手上印上了美美姐的地址,于是美美姐回家,凶手亦至。

  少东送外卖亦同样因为这场大雨而单子淋湿模糊不清送错了地方,于是他才目睹了这个凶案现场,引发了他的屠杀欲望。如是种种,种种如是,仅是一场雨,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或者说,因为下了这场雨,多少人的命运欲改而不得。

  整部电影说的是逆天改命,然后从头到尾却带着一股浓浓的宿命论的味道。许阳燊一生所求,几乎是抛弃所以只求不癫,然而电影的最后,他却似乎在青山医院接受治疗。当然,整部电影里他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在与天抗争,改变别人的命运,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其实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癫佬呢。

  也就是说,他所谓的逆天改命,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争过那天命呢。这部电影,它处处讲逆天改命,却处处没能争得过天命,这或者才是这部电影最具反讽意义的地方。它讽的不是世道,亦不是人生,仅仅只是人到中年后那种知天命而无力改弦更张的悲壮。

  佛家说,相由心生。或者,我所见之相,是由我心生。处处逆天改命,却处处无力抗争。道家亦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电影里,天地何曾仁慈过。那一组蚂蚁在积水里努力挣扎求生的镜头,着实让我感叹。对白其实还怕我们不懂,非要说一句,我们本是蝼蚁。

  在大师看来,他要帮自己,也要帮别人逆天改命;而上天不许,所以时时出招,他则处处拆招。胜否,败否,也许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争斗的这个过程。

  电影的最后看似有救赎,各种光怪陆离的光影最终被一个灿烂的阳光所替代,似乎已经完成了逆天改命的面店少东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但是这种所谓的救赎,在我看来相当的脆弱,甚至只是假象。如果说,大师从一开始就已经是癫的呢,这么看这部电影的话,一个癫佬,企图去拯救另一个癫佬,整部电影,就是一个癫佬癫传。

  或者说,你其实不会在这部电影里找到多高的普世价值。但是你会对这部电影的这几个重要的角色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挣扎在底层,因为他们依旧在与自己的命运做着各种抗争。不屈服,不言败,纵使拼尽全力,依旧不会做命运的奴隶;人之所以不仅仅只是蝼蚁,就是因为人有自我的意识与渴望,并且会为了这意识与渴望去努力拼搏。

  这是这部电影最让我感动的地方,穿透过那些光怪陆离的种种,人性的光辉,通过这几个蝼蚁一样的人物角色,绽放如花。

  我喜欢这部电影,正如我喜欢银河映像,正如我喜欢郑保瑞,正如我喜欢林家栋,其实不需要太多理由,仅仅只是对味——感觉对了,比别的什么都更重要。

2023-09-12 17:13:55;农历七月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