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具有很强的风格——快速剪切、超级特写与局部放大,以及这些镜头所呈现的敘事功能。在这些技术的基础上,导演试图探寻每个主角的潜意识。因此,我们会发现,所有这一切的镜头语言,无一不具有一个核心特点——主观性。无论是人物本身细致入微的动作,还是以人物视角观察到的世界,抑或是人物本身的面庞和其微表情,都在向观眾传达一个事实:我想让你体验剧中人的感觉。导演確实也做到了。在看这部影片时,我难掩自身的不適情绪,甚至头晕眼花。这並不能说是电影的缺点,恰恰相反,这是电影做的非常成功的尝试。
就动作而言,作者採用了直接与间接的方法。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些表现人物动作的镜头背后,是一种「符號」。例如,影片当中吸食的场景,往往用注射器、瞳孔放大、细胞的变化等快速剪切的镜头组成。每个单独的镜头都不具备意义,但合併起来却形成了一种符號化的敘事。当然,故事当中最大的悲剧是独居母亲对於减肥药的摄入,而这一过程同样被作者符號化,並和几个年轻人吸食的镜头串联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讽刺。而吸食的镜头也被穿插在敘事当中,如两个男主角在分卖药品后,在外看门,房间里的人正在「极乐世界」中遨游。这类镜头出现次数非常多,这是作者在反復强调,也是作者想要塑造一种药物依赖的日常性。当这些镜头被打断或突然消失时,我们就会发现,主人公们陷入了精神的迷狂。无论是年轻人们无法吸食时的极度痛苦,抑或是母亲因药效无感而被迫加大药效从而產生的大量幻觉,都属此类。当然,由此扩充出去,广义上的的符號化镜头也很多。例如,泰对他母亲的思念——这呈现於闪回、照片的展示等;再例如,玛丽昂的睫毛特写,这也是对她本人特徵的一种呈现;再例如,玛丽昂和哈利去到楼房顶层时中间的各个快速穿插剪切的动作等,这是对他们关係的一种表达。这些镜头都被一再重复,形成了一种更加广义上的「循环」和「依赖性」。只不过,这些依赖不是药物依赖罢了。而动作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反而是毫无剪切,仅靠镜头的加快来体现人物的姿態。这让我想起《发条橙》当中的性爱场景。他们吸食之后,作者用一个机位记录了他们所有的动作。这时,动作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所呈现的状態,而这种状態是不受控制的。同样,作者在这里使用了巧妙的串联——母亲在加大药量后,整个人处於一种亢奋的状態,所有事情也被加速。
如果说符號化镜头是一种敘事的主观化,那么另外两种镜头就是绝对的心理呈现。这类镜头尤其会引起观者的不適。玛丽昂为药品和钱不得不卖身的经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段卖身是她和她的心理咨询师。儘管我们看到在餐桌上时,她对阿诺德有种「挑逗」的意味,但真的当两人宽衣解带,她请求关灯並面露难色,又能看出在她身影背后那个裸露男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当所有事情结束,她走出房门,我们隨著她的脸平移后退。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表情,和些许背景信息。这无疑照印了,此时的她同样也是无心顾它,只是茫茫然的一具行尸走肉(至少我们从镜头当中深有此感)罢了。当然,就卖身而言,阿诺德只是一个铺垫罢了。到了后来,她联繫到另一个道上的药品大亨,她的侷促更让人不安。我们借她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面颊粗獷的黑人,和他开咧的大嘴与里面中分的牙缝;我们看到的是,黑人云淡风轻提及的「派对」成了一场荒谬的性表演,而其中玛丽昂的无奈表情、视角环绕过去观眾的欢呼声,成了我们最大的关注点。到这个时候,我们发现,所有背景成了黑色,唯独剩下人们的眼光。这是人潜意识里最大的危机——没有私密空间,而被赤裸地注视。这对於玛丽昂来说是残酷的现实,而反过来对於母亲来说,又是巨大的虚幻——她想要被注视。开头电视机里的场景延续在所有母亲的幻觉当中:威猛帅气的主持人和他慷慨激昂的话语,光鲜亮丽的观眾和他们的齐声叫好,而穿著红色长裙的母亲置身其中,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正是这个幻想让她走向了药物依赖的路,而反过来又加强了她的幻觉。我们发现,这个幻觉被冰箱频频打断。其实,冰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物体,但再她的幻觉当中,冰箱变成可能伤害她幻想的最大障碍。每次,冰箱都要发出一声巨响。到最后,冰箱果然张开了它的大口,將母亲吞噬其中。而母亲的幻觉更让人感到恐慌。电视当中的她突然来到现实当中。这个她有著夸张的妆容和扭曲的表情。隨著幻觉的加深,主持人和一眾观眾以及工作人员全部蜂拥而出,围著她转。这可谓是全场电影精神內部巨大的狂欢,也是所有恐惧、焦虑爆发的顶峰。这时候,我们发现,母亲並没有做好被注视的准备,但却被所有人强迫著。这和后来她被迫注射营养液有著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的镜头,人物的脸如车水马龙川流而过,音乐採用了谐謔奢靡之音,真的太像费里尼的《八部半》最后的场景了。不同的是,费里尼的镜头被用作主角最后精神的狂欢,而这里是对母亲潜意识的表达。我们发现,《八部半》的主角在人群当中,而本片的母亲在人群围绕的中心。这就让两个镜头虽然相似,却有了本质的不同(但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致敬)。在这个镜头后,母亲彻底崩溃,衝出家门要找到节目录製组(这里略显牵强,因为我理解母亲此时並没有做好被「注视」的准备),结果被送入医院做治疗。同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潜意识。对於哈利来说,则是海边港口尽头姑娘的背影。然而,哈利和泰最终因为没有毒品而陷入深深的精神危机。这个姑娘最终消失了,而哈利失足跌落到了深渊。
影片的最后让观眾发狂。其实,这个时候在敘事上並无甚要紧之处,但各个主角的精神上已近乎疯狂。玛丽昂在性派对上重覆著「无意义」的动作,泰在监狱中用铲子完成著类似的动作,母亲在电击当中痛苦不堪,而哈利则在手臂的剧痛下意识模糊······四个人的所有镜头被剪切在一起,好像幻觉连成了一片。在这痛苦之后,母亲躺在病床上,幻想仍未消散;玛丽昂躺在沙发上,抱著拿来的药品欣然而笑;哈利则在护士的注视下崩溃痛哭。这时我们发现,作者不光在讲依赖性,更在讲戒断的痛苦,更在讲述,让这群人走向这深渊的未明的原因。没有人是罪魁祸首,但所有人却都是受害者。儿子因药品生意离开母亲,却换来的是母亲极度的空虚寂寞,反而造成了母亲的悲剧。在精神发狂后,我们开始用理性思考这些人物之间的藕断丝连。这时,我们不再跟著疯狂,而是反身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这部电影並没有解决主人公的问题。这也许才是这部电影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