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健,纪录片《风起前的蒲公英》导演、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蒲公英的绝大多数孩子都出生在北京,在他们初二、初三转学之前,很少在老家生活过。他们是社会学定义中的“流动儿童”,这是一个常见的标签,也是很多人关怀的社会议题。但是随着我们的拍摄,我们觉得在标签之下,是属于每个孩子自己的世界,是他们生动鲜活的青春,他们的少年时代。
长大之前,放声歌唱
2025.6.7 深圳
大家好,我叫梁君健,我在大学里教书,也是一名纪录片导演。今天我想向大家介绍一部即将上映的纪录电影《风起前的蒲公英》。
生机勃勃的蒲公英中学
这部纪录片拍摄于蒲公英中学,它是北京市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经政府批准的、专门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开设的初中。
2017年4月,我第一次来到蒲公英中学,校门外的这条马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周围的几个村子里住着五六万在北京各个行业工作的人,每到早上七八点钟,马路上就挤满了等公交车的人群,大家要在这儿坐公交到附近的地铁站,再顺着地铁去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一天的工作。
跨过这条马路,就来到了蒲公英中学。

一进去我就被这个校园惊到了,蒲公英中学以前是老三余村的村办工厂,教学楼是由老厂房改造成的,学校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在墙上画了各种各样的壁画。
尤其是进到跨院里时,迎面的墙上画着一幅巨大的蒲公英,特别生动,特别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正是蒲公英中学带给我的第一印象。
去学校之前,我的一个师兄向我介绍了蒲公英中学的合唱团。他告诉我,这个合唱团很不容易,几乎所有孩子在小学时都没有上过音乐课,甚至连音乐老师是谁都不知道。但是经过初中一两年的训练,他们可以和专业的合唱团同台竞技,甚至拿过全国合唱比赛的亚军。
蒲公英合唱团的领队是袁小燕老师,她已经在这所学校里教了十多年音乐。

这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小男孩就是权煜飞,是最早跃入我们镜头的拍摄对象。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跟着老师去做家访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的家里满满一面墙上都贴着他的奖状。他也有些调皮捣蛋,在合唱团里总被袁老师点名。

正是从他的身上,我们开始慢慢感受到,虽然都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但是每个人对于北京这座城市有着自己的理解。
这些孩子大多出生在北京,有的是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带来了北京,他们在这座城市里长大,但他们对于这座城市的感受和我们又不太一样。
跟着孩子们坐大巴车去参加演出的时候,他们经常四处张望,谈论车窗外路过的城市景观。有一次经过西二环,一个男孩突然认出来这是他父亲之前做工的地方,他特别高兴地告诉所有的同伴。
还有一次孩子们坐车经过东四环,他们看着远处的高楼,车里只有权煜飞很快地认出这是CBD,其他的孩子大多没来过。一个小女孩很惊讶地说,为什么在这样的高楼大厦附近,还会有破破烂烂的平房?

张展豪特别懂事,他很心疼自己的父母,也知道父母的艰辛和为自己的付出。
拍摄中有一个段落特别令人动容,那天张展豪的父亲接他放学回家,父子俩在一个路边摊吃晚饭,张展豪拿起一张豆皮,卷了一筷子的京酱肉丝递给父亲。

他心里一直很清楚,如果未来想上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就必须尽早回到他的生源地,去适应那里的学习节奏。
在我们拍摄的第一年结束之后,张展豪转学回到了河北县城的一所中学去读初三,成为这部纪录片里第一个离开合唱团的同学。

到了初一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发现她其实唱得很好。
有一次排练,袁老师只给她弹了几个和弦,她就把整首歌曲都唱了下来。袁老师鼓励她说,你其实所有的音都是对的,但你声音太小了,要放开一点,我还指望着你在第二声部给我撑起一片天呢。

王路遥是一个成长型的人物,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我们看到了她非常大的变化。
冯小云是这四个孩子里最小的,在我们拍摄第二年才入学初一。但是她一进来就展现出了极强的音乐的天分。

简短的告别之后,其他的男生都走了,只有权煜飞还想留下来。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里,他一直在合唱团里待着,跟着女孩们一起参加排练。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能够感受到,虽然很慢,但权煜飞逐渐对合唱团有了感情,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在那个学期初,合唱团开始排练《北京欢迎你》,要在中网比赛开幕式上表演。这是权煜飞最投入的时候,他特别想加入这次演出,排练时努力地表现自己。他还仔细琢磨谱子,甚至发现了袁老师发的曲谱中有一处错误,袁老师也立即肯定了他的发现。

有时他默默地支着自己的下巴,听女孩们歌唱,有时他会故意扒拉窗户,弄出一些动静来。我想,他可能是希望老师注意到他吧。

拍这段的时候我很心疼,这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其实很想和老师争取,很想说出自己心里的期望,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两三周之后,权煜飞不再来了。他彻底离开了合唱团。

冯小云面试时惊艳全场,路遥明显有些不甘心,面试结束后她特地留下来问袁老师,是我们这一届唱得好,还是新一届唱得好?

当上团长后,她会主动在袁老师有事时带着大家温习谱子。
我们发现,在初二的上半学期,合唱团构成了路遥个人价值中特别重要的一个部分。
那年秋天,合唱团得到机会在一场慈善晚宴上演出,表演的时候,孩子们发现底下坐着黄晓明。唱完之后,路遥就立刻冲了出去,直接跨过了黄晓明的经纪人,拉住黄晓明的手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的同学们一起合张影?”黄晓明高兴地同意了孩子们的请求。

但就是这样一个对合唱团很有价值感、很投入的孩子,也不得不在初二上学期结束的时候面临离开。
路遥的父亲计划让她初三转学回老家,希望她把更多时间用在学业上,全心全意地把学习成绩提上去。
路遥有一个哥哥在其他城市上大学,她的妈妈经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平常路遥的生活都是她的父亲在照料。每周五下午,她的父亲会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接她回家,给她做饭,看着她写功课。
有一次放学路上,王路遥试探着问爸爸,自己以后如果专门学音乐怎么样?他爸爸的回答让我印象深刻。
他说:“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不认识谁,我怕你走这条路以后吃亏。我们不希望你考一个多好的学校,但能上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之后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最重要的。”
后来排练的时候,路遥和袁老师哭了一次,她告诉袁老师,自己一定不会离开的,她想继续唱歌。她还承诺袁老师会把自己的成绩提上去,让爸爸安心。

相比之下,冯小云是一个不太一样的故事。
我们第一次见小云父亲是陪着袁老师去做家访,大多数时间她的父亲都板着脸,看上去很不好打交道的样子。
但当袁老师最后问他,对学校还有什么建议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说,我觉得你们让孩子们去唱歌特别好。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袁老师,自己印象中就只有那英、刘欢那些老一代的歌手了。

初一那年冬天,小云前去一所专业的音乐学校参加考试。小云的爸爸开车全程陪着她,给她鼓励,帮她宽心,在小云紧张的时候主动伸出手来和她击掌。
如果小云通过了考试,接下来的两年中,她会一边在蒲公英中学学习文化课,一边在这所音乐学校里系统地学习音乐专业。
但最终,小云没有通过考试。
不是因为她成绩不好,也不是因为她专业不行,而是因为她在一项与专业无关的得分上得了很低的评价。具体的原因大家可以去片子中看,它其实和一项社会性的规则有关,而当时的小云作为一个天真的孩子,并没有习得这样的社会规则。
每个人对这种社会规则和社会筛选都有自己的态度,但我觉得在一个孩子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经历这样残酷的过程,经历一场巨大的失望,是非常让人心酸的。
小云从老师的短信中得知了落选的消息。当时她正和爸爸妈妈吃饭,特别努力地控制情绪,只用了三个字告诉自己的父母:落选了。
但几分钟后小云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头抱怨,说自己完全没心情吃饭。

她看见了镜头和镜头后的我们,露出了笑容。看到她的笑容,看到她仍然留在合唱团里,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欣慰。她遇到的那个打击,看上去已经过去了。
四年后,片子完成了,我们邀请几位主要的拍摄对象来确认最后一稿剪辑。没想到冯小云看完影片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很理解王路遥的爸爸。”
因为路遥爸爸所担心的事,就恰恰发生在小云的身上。
我有时会想,当年的挫折对小云来讲,究竟有没有过去?这很难判断。对于生命中很多不那么美好的体验,我们常常需要用很长的时间不断去思考它、品味它、理解它。
可能随着小云的成长,她也在不断地重新理解当年的经历,重新理解自己的痛苦。
逆袭❌ 成长✅
2019年拍摄完成之后,我们获得了800多个小时的素材。该如何去剪辑这些素材?这是接下来四年里困扰我们的事情。
最初开始拍摄的时候,我们设想的是跟随袁老师、跟随这个合唱团里面最出色的几位同学,去拍摄他们为比赛做的准备,记录他们在舞台上的优秀表现,最终展现音乐给他们带来的自信与成长。
但后来我们发现,这是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拍摄。首先当然没有什么逆袭的故事,而且我们也很难找到以往纪录片里所谓的“主线人物”。每当我们开始熟悉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转学了,从镜头前离开了。
我记得第一个转学的拍摄对象叫史甜雨。刚开始拍摄的时候,她是蒲公英合唱团的团长,唱得特别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其实在拍摄过程中,我们认识了很多孩子的父母。他们大多在90年代末、00年代初来到这座城市,那时候正逢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整个城市都在飞速建设、飞速发展中。
这些孩子的爸爸妈妈是特别值得尊重的一代人。他们没有受过特别好的教育,但是靠着自己的智慧和辛劳,在这座城市扎根下来,生养了他们的子女,并努力为子女提供更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
蒲公英的绝大多数孩子都出生在北京,在他们初二、初三转学之前,很少在老家生活过。他们是社会学定义中的“流动儿童”,这是一个常见的标签,也是很多人关怀的社会议题。
但是随着我们的拍摄,我们觉得在标签之下,是属于每个孩子自己的世界,是他们生动鲜活的青春,他们的少年时代。
我们也会发现,孩子们关心的事情和我们关心的事情好像不太一样。我们所感受到的一些意义、一些问题,好像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讲并不是如此。
记得在拍摄的第一次演出之前,袁老师不断提醒孩子们“饱吹饿唱”,一定不要吃太多。结果孩子们虽然没吃多,但喝了不少碳酸饮料,一个个肚子胀胀的,唱歌的时候也荒腔走板,演出不太成功。


而老校区已经成为历史。2018年年底学校搬到新校区之后,老校区的房子就开始拆除,对面的老三余村也完成了搬迁。以前数万个租住在那里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会在怎样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后来当我们站在新校区的楼顶,看向老校区的方位时,那儿已经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城市绿地。

策划丨斯文、阳子
剪辑丨大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