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夏天的尾巴,秋天的开头,《乐队的夏天》(以下简称《乐夏》)终于在万千观众的翘首以盼中回来了。有意思的是,就在不久之前,还有城市宣告要打造“摇滚之城Rock Home Town”,大力发展摇滚乐产业的愿景。一时之间,算不上主流的摇滚似乎成为了炙手可热的追捧对象,走向一条通往勃发兴盛的康庄大道。
但争议从来没有停止过。一方面,主流的驯服似乎只会带来磨灭特质的收编,摇滚乐迷们觉得阉割比死去更糟。另一方面,则有人始终期待着依仗一场春风让“部分乐队先富起来”。类似的观点循环往复,几乎在每一次《乐夏》播出之时争论不休。
于是,在乐手们不再叛逆,其乐融融地于荧屏中举起赞助商安慕希碰杯的今天,让我们从综艺业内的角度,好好聊聊小众音乐、综艺和商业化的这档事。
撰文|阿莫
久违回归与尴尬开场
从第一季开始,《乐夏》一路取得了很多辉煌,由此被许多乐迷寄予了“振兴摇滚”的厚望。正如重塑雕像的权利主唱华东在获得第一名领奖时说:“这不是重塑的胜利,这是小众音乐的胜利”。
他的感受不无道理。迄今为止,#乐队的夏天#微博话题已累计达到76.5亿的恐怖数据,让很多从来没有听过摇滚的人也从此“入坑”了。对于节目走红的乐队而言,不仅在短短两年之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商业价值增长更是肉眼可见。第一季冠军新裤子与第二季冠军重塑雕像的权利获得了主流综艺、剧集、晚会演出机会(如新裤子乐队担任《乘风破浪的姐姐》嘉宾,重塑雕像的权利为《三体》电视剧创作了推广曲等),音乐节邀约和报价也有很大提升。
一切好像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但《乐夏3》在千呼万唤中回归后,场面正逐渐尴尬起来。
在播出了5期之后,《乐夏》不管是播出数据还是社交媒体上的热度,都不及前两季。在口碑上,有不少观众给出中差评。按照综艺一般来说前三集之内不爆就难有水花的规律,《乐夏》的命运多半是盛景不再。
马东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我们的选角团队一直没停过。”他认为,节目的规则不需要一直改变,不同的人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新鲜的故事。可惜的是,《乐夏3》不大行的主要原因,或许恰恰就是在人身上。
乐队面貌的老态有目共睹。“回锅肉”出现以外,其他乐队也难见令人耳目一新的面孔——毕竟二手玫瑰也已经上过《明日之子》了。对于《乐夏3》的整体阵容,可以说令大家缺乏惊喜和期待。好不容易出现个别稍微有点陌生的乐队,又不知因何成为了“绿叶”,出现了剪辑少,没故事的问题。
其次是乐队“实力”变弱。第一季新裤子、痛仰、刺猬、面孔、反光镜,第二季重塑、五条人、野孩子、木马、达达都能带来高阶玩家混战感,但本季显然没有那么多强劲乐队的支撑。
有网友毒舌称:“中国摇滚是没有人了吗,怎么好多大爷大妈”。这句残酷的话隐隐指向一种可能马上就会到来的现实,即未来的《乐夏》就像后期的101选秀一样,真的面临“没有人了”的窘境。事实上,在综艺业内,早就对《乐夏》系列是否还能找到合适的乐队有所怀疑。前两季看似百花齐放的高端开局,或许已经是尾声的前奏。
把标签卖给大众的“小众”音综们
在讨论《乐夏》为什么会选手匮乏之前,必须从综艺产业内部角度先理解“小众”音综的生产逻辑。
近几年,综艺切口小众音乐赛道的选题屡见不鲜,从嘻哈到摇滚到新国风再到民谣等等,频繁进入综艺市场,一派“小众音乐”百花齐放的景象。
值得说明的是,这里的“小众”并不是某种音乐流派上的、绝对的定义,只是相对更广阔的国内观众而言。归根结底,商业化平台的综艺是一种大众娱乐,并不承担教化民众或者推广小众音乐的责任,我国的市场现状也不太支持做针对于某一个领域的垂类节目。如果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概括综艺等娱乐产业的视角的“大众”和“小众”,那么只需要打开QQ音乐,看看前一百名播放量的歌曲面貌,就能大概摸索出大多数人的口味。这也是市场上大部分音综还是以翻唱流行名曲为主的缘由。
然而,“小众”音综的出现又是一种必然。2015年之后,我国音乐综艺已经发展得相对成熟了,成为一片红海,大家在节目的标志视觉,嘉宾人群、创作难度上已经卷到极致。纵观全球,没有哪个国家的观众像中国观众一样对“新节目”有如此强烈的需求。比起欧美日韩一个经典节目能够长红二三十年的状况,大多数国内综艺总是在几季之后就迅速展现出疲态。高强度的创新需求和已经“创无可创”的状况让小众音乐类型走入了综艺制作者们的视野。
“有嘻哈”的成功让制作者们意识到,借用小众音乐鲜明的一下子就可被感知的标签,是一种从高度同质化,已经被过度消费的主流音乐综艺中杀出血路来的快捷方式。
综艺制作者们和播放平台都心知肚明,大众未必会真的喜欢听小众音乐:如果大众真的爱听,在社交媒体如此发达,谁都可以上传几首歌的今天,不可能有人会仅仅因为“缺乏舞台”而不受欢迎。换句话说,该成为主流的,早就成为了主流。但,人们可能不喜欢听摇滚乐,却会因为新鲜,稀缺,有个性,有社交价值等原因喜欢上“听摇滚的自己”。
就比如,哪怕以一小时20亿的播放量登顶“小众音乐爆款节目”的《中国有嘻哈》看似已经让说唱深入人心,PGONE在表演时赢得最高呼喊的瞬间也不是在发挥高超的技巧,而是在脱掉上衣之时。
所以,选择小众的音乐类型绝不意味着不追求“破圈”和“爆款”,恰恰相反,这些综艺就是为“非乐迷”服务的,越是不了解小众音乐的群体,节目为他们带来的新鲜感和个性感也就越强烈,他们也越容易为此类“标签贩卖”买单。
这意味着什么毋需多言——无论创作者和参加者们抱着怎样的心态,为了创作商业逻辑上“成立”的节目,小众文化的标签必须被牢牢地焊死在身上。
在《乐夏》里,摇滚相关的说法和一些所谓的“专业词汇”被反复使用和强调。从第一季开始,马东就说反光镜“够朋克”,尽管他对于这个“够朋克”的定义是“特别直接地跟我们导演组女生说话,说你长得像我前女友”。到了这一季,冯海宁在彭磊的对话中说“当明星不容易,很难摇滚起来了”在微博上被大量转发。甚至,节目还在片尾鸣谢了《我爱摇滚乐》这样一本早已停刊消失、也从未正式发行,更没有和节目建立任何官方合作的杂志。
同时,乐手们的“理想主义”和“不羁姿态”也被包装成独属于摇滚的个性特色不断凸显。节目强调乐队的偏离主流和地下感,这既是独特性保障,也是一种容易打动人,带有追梦感的故事模式。诸如摇滚是现实中的“避难所”(张亚东于《乐夏》第二季第14期),“很多时候大家做乐队,是出于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和理想主义的事情”(付菡于《乐夏》第二季第5期)等等宣言一再在节目中铺陈和发表。可以看出,整个《乐夏》都在竭力用摇滚作为标签勾勒一个关于热泪永远盈眶的理想世界。
媚俗是音乐服务于综艺的残酷必然
但是,这种小众文化又不能完全偏离大众认知,以《乐夏》为例,对于摇滚来说,《乐夏》仿佛一个渣男,一边拼命拥抱,一边逃避定义。
节目名字揭示了这一点。《乐夏》的所有官方物料和对外口径中,从不定义自己为“摇滚”。就在第三季开播之前,马东在采访中表达的依旧是大家需要“乐队”和“音乐”。这种考量不仅仅是由于对某些管控的规避,更呈现的是大众娱乐与摇滚之间看似弥合实则明确的边界鸿沟。
就制作方而言,含糊定位无疑是有利的。正因为不是“摇滚的夏天”,观众们很难批评。看上去和摇滚乐不太相干的明星嘉宾坐镇现场参与评论也显得无可指摘。从第一季写民谣的高晓松到现在连riff(重复的段落)都不懂,只是从《乐夏1》才开始关注摇滚的高叶,都明确展示着节目组脱离垂类的努力。
概括一下,其制作原则,也是破圈成功的秘诀就是“媚俗”:标签上必须靠拢“小众”,口味上必须符合大众。
为了“媚俗”,内容上,要尽可能多讲故事和情怀,讲每一个乐队的成长经历与理想,多放成型的表演,规避掉过分专业的比拼和分析——像《闪光的乐队》等需要先组乐队再开展竞演的节目,光是在开头展示吉他手、鼓手等纯器乐pk的海选阶段就让看不明白水平高下的观众昏昏欲睡。
表演乐队的音乐风格也需要被仔细进行挑选,既要足够有辨识度和多样性能够让观众有所偏好,就像玩恋爱游戏可以挑选不同风味的对象一样“总有一款适合你”;又要总体来说具有流行化的特征,不能让大众完全接受不了,认可不到(这几乎意味着硬核金属的全面消失)。
面貌上,一些可被感知的文化符号需要被反复贩卖和强调,无论是哪种风格(哪怕是五条人这样风格更偏向民谣的乐队),基本上都会被归纳到“摇滚”面貌之下,即独立的精神,我行我素的姿态,个性的打扮等。这些东西能够零门槛被受众所捕捉,并通过谈论和消费的方式提供自我价值。对于不懂音乐不会音乐但需要拿爱好标榜自己的观众而言,如果能够靠买件T恤或者一张音乐节门票就收获“花束般的爱情”,再好不过。
以上种种讨巧的操作,让《乐夏》得以在大众口味和小众音乐的缝隙里丝滑飞行。
当繁华似锦的舞台开放在贫瘠之中
已经看到这里的你,或许对“没有人了”的判断会有些许认可。
如果要考虑有标签性、有流行度、歌曲有传唱潜力、表演够成熟、愿意上综艺……那么,本就“不富裕”的中国摇滚行业,还能够供养几季《乐夏》?
在对媒体谈到为什么今年没有做《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时,马东表示,对于这类选手素质极为重要、需要高强度创作的节目来说,总需要给整个圈层留出“长”出新一茬合格选手、休养生息的时间。导演组判定,如果今年就直接做《喜剧大赛3》,中间需要的储备时间会比较长。
但,对于《乐夏》来说,情况难道会不同吗?或者说,对于其他所有相对广阔的社会受众而言,较为小众的文化来说,情况难道会有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