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故事:

影片伊始,伴随着巴洛克歌剧《冷之歌》,女儿安妮(奥利维亚·科尔曼饰)形色匆匆地走进一所公寓。正对尚未被开启的门,片名亮出:The Father,随之女儿破门而入。

对照电影结尾——镜头从室内慢摇出窗外。视角从室外闯入——望向室外这个过程,我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从内部讲述从内心讲述的故事。

女儿从外面带来一个消息:我认识了一个法国男人,我要去巴黎了。因为你和之前三任护工都相处不来,所以我可能要将你送到(养老院)。

通过寻找“被护工偷窃的手表”这个电影动作,我们发现父亲安东尼的病症,且固执己见,毫不退让。

在接下来的全片,电影都在讲述这对父女怎么面对、争论、解决这个问题。

叙事主角安东尼的时间记忆也都留驻在上一任护工(安吉拉)离开后,新护工劳拉到来之前。而空间也始终限制在室内:父亲家、女儿家和养老院。(这三者用的是同一个布景棚。)

电影利用不可靠叙述者——失智症患者的视角,设计了一个叙事陷阱。在封闭的时间和空间里,穿插进来的詹姆斯、保罗、劳拉等身份,以及不断变幻的面孔,一遍又一遍向老人自以为稳固的自我记忆发起冲击。

跟随,安东尼,观众也体验了失去方向的视角。但随着叙事推进,安东尼意识不断下滑,而观众逐渐清醒。

总而言之,电影全片是一个老人基于自己的记忆,努力尝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直至他再也无法做到。

递进与循环

《父亲》的节奏是逐渐递进的。

从室内设计来看,电影开头父亲公寓是以金色、奶油色和黄色为主,进入女儿公寓,色调变以蓝色为主。呼应影评开头的《冷之歌》,衰老是一个逐渐冷却的过程。室内设计是心理状况的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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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父亲的安东尼,也在逐渐失去的过程,一开始失去了公寓——搬到女儿家,逐渐他梦见了他失去的二女儿Lucy;接着大女儿安妮也远走巴黎;最后一幕时,我们看到,老人手腕上空落落的,丢失了手表:时间的掌控。

而伴随失去老人的反应,一开始是愤怒的,他从那个自称叫詹姆斯的男人一再咆哮:我不会离开我的公寓。随后,他发现自己身处女儿的公寓里,此刻他虽然迷惑但默认接受了,就像我们面对事实一样,不再抗争;接近结尾,那个名叫劳拉的护工敲门进门时,老人提出换衣服的诉求时,他的话被完全忽视了。外部空间的变化,反映的是安东尼内心世界的失控。

如果说非得给全文找个高潮点和人物转变时刻,那就是安东尼一边被扇耳光,一边说着“不,停下”。许多观众争论施暴者是否存在以及到底是谁,但其实结果并不重要,因老年痴呆患者常常伴随患有被害幻想症。而老人被扇耳光这个残暴动作恰恰是安东尼内心的外显。

经历过遭女儿抛弃、矢口否认而又碰见女儿和女婿讨论送去养老院,安东尼心境的起起伏伏下,他眼里的现实愈加扑朔迷离。

施暴者是安东尼脑海和现实怪异的现状,是老人敏感遭厌弃的意识,是无可挽回的死亡。

而电影最后通过安东尼的口再次点题。老人一边抓住空落落的手腕,一边说:“我要抓住我的手表,为了我的旅程。”这个不断衰落不断失去的过程是一个Journey,一个有去无回的Journey。

同时,《父亲》也是一个循环。

一位突然自称詹姆斯的男人角色出现,安东尼问:Who are you,这是对光怪空间的试图拼凑,最后清醒之后问:who am I,从拼凑外界到质问内心,背后是主角对现实和自我的体认。

从女儿拉开窗帘,到安东尼自己拉开窗帘,从被闯入到意识主动醒来。不断重复的情节,餐桌吃鸡那段。自称詹姆斯的男人对老人的重复台词:你还打算待在这里打扰多久?

更为明显的一个麦高芬是,英文里,Home除了家,还代表着养老院,电影里讨论的要不要去Home,其实是离开一个家,抵达养老院,乃至死亡。毕竟死亡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宿。

而奥利维亚·威廉姆斯扮演的角色(The Woman)第一次出现时,因为和安妮(科尔曼饰演)相似,观众感觉迷惑,这是女儿年轻时的形象吗?毕竟这是一个讲失去时间感的父亲。

而最后安东尼像第一天上学的幼稚园儿童哭喊着要妈妈接他回家,最后躺在护工怀中,这个护工事实上已经承担了作为母亲的情感职能。我们知道了,还有一种可能。奥利维亚·威廉姆斯说不定扮演的是安东尼的母亲。

部分影迷喜欢从叙事迷宫里找到破解出路的密码/钥匙,譬如房间的布置、画的摆放、养老院的椅子、越来越蓝的电影色调。我不想过于执着于这些细节,因为导演在采访里也透露,他将房间里的这些陈设作为一个迷宫,让观众迷失方向。“对一切确实的和不是的不再确定。”

这一切是有意为之的。我们永远不会见到劳拉长什么样子;安吉拉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安东尼离开自己公寓前还是之后;女儿安妮去巴黎之后安东尼发生了什么(从最后一幕的护工口里我们知道,女儿去巴黎几个月了,而安东尼入住养老院几周)。

这一切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这是痴呆症患者脑里正发生的东西,由记忆、念头和梦境构成。这是一堆根本无法拼凑的碎片。

处女作与奥斯卡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一个法国作家、剧作家佛罗莱恩·泽勒的处女作,改编自其同名舞台剧。这个故事是由于奶奶的患病经历,自他15岁就开始显现症状。

The Father、The Son、The Mother是佛罗莱恩·泽勒家庭戏剧三部曲,在第一部作品The Father成功影像化之后,而今The Son(中文名暂译困在心绪里的儿子)已进入拍摄阶段。

或许是自戏剧改编的缘故,这部电影拍得不够好的地方恰恰是其戏剧感——太工整了,以及稍微缺乏一点想象力。

本片最为津津乐道的是老戏骨安东尼·霍普金斯的演技。1937年出生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在今年以84岁高龄再封奥斯卡影帝,是年龄最高的获奖者。

相信大多数观众为安东尼最后缩着脖子哭着喊妈妈的场景而感动,而事实上,我觉得这恰恰是前面的铺垫所促就的。如果安东尼前面没有很好完成“强”的那些部分,最后的“弱”也不会这么打动人。

根据安东尼·霍普金斯的说法,他是这么阐释人物的:“安东尼对自己说,他们觉得我很笨,觉得我半睡半醒,但我将证明我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觉得他们能获得将要离世的我的最后的爱,但我将摧毁这一切。”

梁文道在《八分》里提到,安东尼演的最好的是从护士那得到真相后,悲凉而窃喜的神奇。

这是导演和演员一次成就的。导演专门为安东尼·霍普金斯改名(戏剧中父亲叫安德列),为了协调安东尼·霍普金斯等了 2 年(2017年,导演就把剧本给安东尼了)。

而导演也表示,没有让他(安东尼·霍普金斯)做他闻名和擅长去做的事,让他在镜头前尽量做他自己,根本不需要演,而这对于演员来说是最困难的。

或许打动我们的恰恰是这种真实。

安东尼这个角色身上揉杂很多典型人物,比如海明威笔下与大海搏斗的老人(整个室内空间可不是一艘即将沉没、摇摇晃晃的船么),还有《李尔王》里那个发疯最后醒悟的废王,女儿安妮既承担考狄利亚被误解的痛苦,也被看做是与那个死去的二女儿Lucy的对比。

在记忆、臆想和梦境之间来回穿梭。面对越来越促狭的室内空间、熟悉而陌生的人物,老人如同一头守护领地的困兽,对抗记忆的消褪和生命的逝去。

困在时间里的故事

《父亲》恐怕是近来最具现实意义的一部电影,很多观众称感受到共鸣。

一个豆瓣用户留言:我今年也七十多了,不敢想象哪一天会变成安东尼,克制不住地想,我该怎么办。恐怕到了那个时候,连选择去死的能力也没有了。这很可怕。

“我外公最后那几年,总是叫我妈妈作妈妈。”

······

事实上,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可能时时刻刻都在面对这种周围空间不断变幻的恐惧。失智症仅有的好处或许是让老人免于死亡的恐惧,

但导演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这个电影不只是关于失智症,这是我们对于上一辈父母,关于爱的故事。

从个例到普遍,我想这是导演想要表达的,共通性的主题和困境:上一代与下一代的牵绊。

一个人衰老,可不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吗?失去健康,失去地位,失去记忆,失去意识……

而《父亲》告诉我们的,是最典型的一种衰老:失去智力、失去记忆的过程。

难道被困住的只有父亲吗?

女儿也在伦理和情感之间抉择。女儿也即将步入老年,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女儿也要抓住或许是最后的爱情。这一切彰显在明信片上庞贝古画《女神》美丽的倩影。

“女儿走出养老院进入计程车,她脸上这是我们对生活的不可解决,这是对所有事的不可解决,这是我们人生必经之道。”安妮饰演者科尔曼说。

在我们印象中,《父亲》这样的故事更多会发生在中国,而不是家庭关系相对独立的西方。

其实,这部电影讲述的也是我们人类的集体记忆。马尔克斯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里是这么说:(在一开始创作《百年孤独》时),我想让这部小说的情节发展都出现在房子的内部,而任何外部事物都只是在于它对这所房子的影响。

作家所说的可不就是《父亲》里所表现的吗?

这是一个永恒嵌套的故事模型,只要家庭还在,只要人还在,类似的故事就讲延续下去。

这也是一个注定不被记住的故事,因为真正经受的失去了表达的能力,而后代家属又往往选择不去直面自己。

不只是父亲,我们每个人都困在时间里。

中国即将进入老年化社会,这部片精准反映了老人们现在和我们未来生存现状。这是一段没有退路的旅行,我们先会是那个女儿,接着成为那个父亲。

安东尼所拥有的外显的物像,比如手表、公寓,音乐磁盘机,象征这个人时间感和财富、品味。影片结尾,统统失去。

镜头摇转向窗外,阳光淡光拂照在绿叶上,对比几分钟前安东尼说:我的叶子都掉落了(I feel as if I’m losing my all leaves)。而此刻外面还有无数叶子在,并且即将掉落呢。

这也让我们拷问自己:什么构成了我们?什么构成了一个人?我们活在世界上,是由我们拥有的公寓、手表构成,还是由我们印象,由我们记住的和记住我们的组成?

最后能拯救我们的是什么呢?好的文艺作品提出问题,并不负责解决问题。

《父亲》否认了宗教的影响。当护工劳拉哄她吃药,安东尼说:你是修女吗?为什么像对待智障一样和我说话?

但这部电影隐隐告诉我们,时间和空间都不再确定时,但母亲是确定的,死亡是确定的,安妮和Lucy都是确定的,爱是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