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到了今年看的这一部电影,我才切实感受到所谓时间的距离,才有一种这是一部上世纪的电影的感觉。文化的氛围,不论国内外,已经是和过去大不相同了的,这种感受最主要是来自于我自己,是我与过去之间的距离,感受竟是这样明确。

如果以现在的眼光(很难说,现在与这部电影中的过去,究竟哪一个才是具有现代意义的时间),这部电影中没有一个正常健康的人。

祖是没有独立能力,过度依附他人的人——这主要因为他的母亲,尽管只有一个情节的描写,祖无法反抗母亲,让凯瑟琳受伤的情节,甚至他自己都不自知这一点,就看出他的问题来源于他的母亲,而他需要来自女性的肯定,是其中所有男性角色中最急迫的一个。这使他永远是个男孩的样貌,他与孩子的相处更像玩伴而非父亲。而在失去凯瑟琳的未来,他的爱与自我都只能无休止地寄托在他的女儿身上,这也是为什么他获得的是一个女儿,而不是一个儿子。虽然他在战争中给凯瑟琳的信中所写的是她腹中的儿子,可是无论从哪种意义上,祖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成年人,他的后代,某种意义上而言,只可能是弥补他不能获得的独立性的,而又可以给予他肯定的女性,一个温柔的体贴的女儿。

凯瑟琳则是有自毁倾向,不可避免毁坏他人又自我崩坏,甚至有些躁郁倾向的美丽女人,她的生命就是需要自由与冒险,她需要生命是反抗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对自己也是对造物的反抗,她不能安于现状,可是她寻求自然的保护,她对与占的孩子的渴求,那是她想要的,生命的结晶,而与祖的孩子并不能带给她这样的满足,那孩子终归是祖的,不是她的,她需要一个与占的孩子,最好是一个活泼的男孩,带着她全部幻想与冒险精神,重新活在世界上。她的自我是如此薄弱,以至于如同一团迷雾,她在自我迷失与自我纠葛之间不停地回转,她需要情感的休憩,又是不同于他人的,那是她本能释放的热情,是太阳的象征。这其中的女性角色才是真正的冒险者,这是与一般意义上的男女的诠释所不同的。生育不是她的职责,甚至不是她的束缚,那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孩子不是她的定义,甚至与她完全分离。她从不是一个“贤妻良母”。

另一个男性角色是阿拨,这完全将凯瑟琳符号化,纯粹追求艺术快乐的男孩,他对凯瑟琳的爱甚至与她本人无关,仅仅是对她的美,不可遏制本能性的靠近,因而他不会限制她的自由,也全然没有依赖的倾向,他们的艳遇和歌中无异。

故事真正的主角,看起来唯一正常的,便是占。他有自己的克制,有对爱情完整的保留,他是这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自然也是唯一值得凯瑟琳爱慕的对象,他们的结合不可避免。他们从各种意义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占有自我的秩序,有自我的反抗,他经历了战争,知道失败与毁灭的意义,明白生命的轻重。他与凯瑟琳的爱情,需要彻底的断决来使得爱情完整,如果没有终止,哪有完整可言?他经历过世界的战争,也经历了自己人生的战争,他反抗,他期待,他反抗,他接受。他与凯瑟琳的区别就在于,他接受。好像他经历了狂人时代,再次回到普通人(当然他的身边根本没有普通人,也没有正常人可言),可以重新投入到普通而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他还可以遵守他的诺言和女友结婚。凯瑟琳是他的魔女,他爱她是他们的灵魂并无二致的原因,他们的表达几乎没有疯狂的暴烈的部分,主角看起来也并不是他,但故事的开始是占,结束也是占的结束。凯瑟琳要杀死他,夺走抵挡她放在生命中的阻隔,困难重重的部分,那些她根本得不到的部分——或是得到再次失去的部分。她是自然的女巫,根本没有安静可言,可是她想要感受生命,和她本人完全一致,她需要爱情,需要生命的体验。因而,她承受不了生命的负重,她承受不了失败,接受不了自然的残酷无情。她每一次翻篇的方式,是孩童式的互不相欠,那是她天真可爱的地方。因而没有人责怪她,他们所有人都陷落在这样一种温柔假象的怀抱之中,他们根本不需要“健康”,不需要“正常”。他们的失败不可避免,如同他们的结合,没有意外可言,他们根本不可能忍受彼此,如同他们不可能忍受得了自己。这和性格无关,和他们的爱情无关,因为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是日常的生活,而他们自己是非日常的,他们步入平凡普通的生活之中。因而失败是他们必定要经历的,占已经经历过失败,他经历过一战,已经是战场上的老年人,他早已经寻得了智慧,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反抗。

凯瑟琳要杀死他,他不让她杀死他,但是他同意了,默许了他们共同的自杀。因为他们不论如何都不能结束的爱情,是不可能以某一人的结束而完结的。我想他根本不介意死亡,也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爱情,至少爱情是完整的,两个人共同活着或是共同死去,毫无分别。一个人的死亡与分离,却有着极大的区别。

再一次,这根本不是一个描写正常人的电影,这里面没有一个正常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描写不正常已经不是一项技能,甚至谈不上一种艺术方式,人们喜欢安静的爆发的方式,好像在静止的画面中潜藏着爆破的暴力,人们对这样的美学已经是精神上的耐受与享受。可是,要知道正常原本就不是常态,我甚至怀疑我自己对于所谓的“正常”看得过分重要,已经超过了群体压力的部分,甚至已经到了,由于对精神疾病的恐慌而自我限制的地步。可说到底,不正常不才是美爆发的样子吗?不就是因为她不可抵抗的美,带来了沦陷与毁灭吗?可是美,仍然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