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晚连刷了四集《梦华录》,咋看咋别扭,于是写了这篇文章,6月10日 首发于公众号《包法利小姐的房间》,之后的剧情推进和舆论发酵似乎验证了我这些看似敏感的小念头。看到铺天盖地的营销和很多剧迷的极力维护,我无力愤怒,更多的是感到悲哀:现在的国产剧观众真可怜哪~
自深沉宏大的《人世间》之后,谁能想到2022年爆的第二部剧竟然是华丽丽的古偶?
改编自关汉卿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简称《救风尘》)的《梦华录》自上线便广受好评,豆瓣评分直接打到了8.8,虽然我喜欢的老剧《爱情宝典》中也有一个单元取材于《救风尘》,但毕竟是不同的改编、不同的故事,为了避免主观上的先入为主,本包一直保持着沉默与淡定。
那大家都说好总有好的道理嘛,报复性打分也好,美颜盛世也罢,总比无脑剧情侮辱智商、颜值捉急的主角污眼睛的好。
但是,但是,当我一时好奇连看四集、并在不经意间刷到一个最新剧集的小片段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呢?我们一起来捋一捋。
1、来自乐伎和歌舞伎的优越感
一名叫张好好的官伎鼓励同行小妹,希望她不要自卑,原话如下:
你卖过身吗?
你有为了钱讨好过男人吗?
以色侍人才叫贱
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活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贱籍怎么了,平日里不愁吃喝,文人墨客们捧着,高官贵爵们敬着,你记住了,你既不需像平常的市妓、私妓那样子卖身媚俗,也不用像闺阁千金那样处处拘束,整日穿金戴银,呼奴携婢,哪里不如那些升斗小民了。
嗯……身为升斗小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搬来五个现成的字儿——真是“笑贫又笑娼”哪!
怎么着,原来这个行业内有zei么严重的鄙视链吗?弹曲儿的和唱跳的zei么看不起卖身的吗?
原来“卖艺不卖身”并非是种自我标榜和美好理想,在宋代时便已成为一个广泛现实啦?
原来那个时候的文艺工作者就有那么强烈的职业荣誉感吗?成为官伎怎么感觉跟进了国家大剧院当公务员似的?
所以乐籍被称为贱籍仅仅是源于世俗偏见,其实人家是靠双手吃饭的劳动人民,有钱又有面儿?正是为了避免误会、自证高洁,所以要跟那些卖身的娼妓划清界限?
可拉倒吧!合着白居易《琵琶行》里的琵琶女门前冷落车马稀是因为技艺退步,而不是年老色衰呗?
为了吃女权这碗饭,真是连历史常识都不管了!
陕师大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于赓哲早在两年前就专门发视频(B站有)解释过:在中国古代,伎跟妓,根本没有分得那么开!
卖艺不卖身大概只在一种情况下存在过,那就是清代梅毒泛滥的时候,客人为了保命才让妓女有了免于卖身的机会,而且还不能百分百保证。
大家可以去看《海上花列传》,那已经是清末上海十里洋场中很高级的青楼了,不照样卖身?
再说了,陪酒卖笑应局子,算不算以色侍人,乐伎能避免得了?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往浅了说,这是个行业潜规则的问题。
服务的项目多少、质量好坏,大概只取决于钱给得够不够、用强的力度猛不猛。试问:甲方提完需求,又是利诱,又是威逼,在饭碗面前,多少乙方守得住节操?
要真像张好好说得那么体面风光、站着就能把钱挣了,当代打工人集体穿越回去考大宋乐籍好不好?都不用996,还不用堵车挤地铁。
而就本质而言,这压根就不是伎和妓、卖艺和卖身如何划清界限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女性地位的问题、是孰为主体孰为客体的问题。
对诗献艺也好,卖笑陪睡也好,不论是伎还是妓,都是为了给男性创造快乐而存在的。
你知道古代的男人,尤其是有头有脸的男人,整日装得有多辛苦吗?
在外,要道貌岸然,回到家,还要和妻子相敬如宾,汉朝时有一个大臣张敞,给夫人画了个眉都被小人举报到皇帝那儿了,皇帝竟然还真的会找他问话。。。
按照男权社会的古老传统,母亲和娼妓、妻子和荡妇,犹如楚河汉界,被分得清清楚楚:母亲是神圣的,妻子是端庄的,她们的存在才是合乎礼教的,与此同时,她们也是被固定在角色之中的,不可兼任“娼妓和荡妇”,不然就乱了套了。
那么身为脱去社会属性的男人,被压抑的欲望何处宣泄?简单而轻飘的快乐何处寻找?
答:到青楼去。
五彩缤纷的花街柳巷就是这么诞生的。
什么才子佳人,什么红颜知己,再怎么歌颂与美化也改变不了男权社会厌女的本质,伎也好妓也罢,说出去都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行当,哪怕她们所提供的服务是男人们的刚需。
为此,她们需要切割自己的生育功能,正如母亲和妻子要收起自己的风情和妩媚。上野千鹤子如是总结:既是“被限于生殖的异化、隔离生殖的异化”,同时也是“被隔离快乐的异化、被限于快乐的异化”。
乐伎同妓女一样,想要生儿育女,只能脱籍从良,而且要抓紧,因为花期极短,剧中张好好说自己才23岁便如何如何,可其实23岁在这一行的职业生涯当中已经算相当高龄了。
嫁也通常只能为妾,还要时时面临被抛弃的风险。而想要不改身份便生育,那她的生意一定会一落千丈,不然你问韦小宝他娘。
所以伎也好、妓也罢,甚至于母也好、妻也罢,大家都是被剥削的客体、被使唤的工具人而已,花自飘零水自流,在男权统治下女人把握命运的主动权少得可怜,谁比谁更高贵,谁又比谁更幸运呢?
口口声声以没卖过身为荣、骂以色侍人是贱,透着一种不屑与其为伍的大义凛然和沾沾自喜,这到底是在赞美劳动,还是赞美贞洁?
我没看到女权意识,只看到荡妇羞辱在一个女性身上内化到骨髓的悲哀。
其实,女人何必为难女人,与其鄙视唾弃,不如多一些体恤和同情,这才是真女权的要义吧?
有人说(大概是剧迷):没选择的就不讨论了,明明有选择还自甘堕落的,就是贱。
苍天,怎么说的好像古代妇女的选择范围那么充裕呢?卖身难道是因为喜欢吗?
同为古装剧,《爱情宝典》就要大胆许多,五个小故事,我记忆中就有四个包含买卖妇女的桥段,除了被陌生人拐卖,还有被邻居卖的、被相好的卖的、被亲哥哥卖的……
《梦华录》中的宋引章急于通过嫁人脱籍,更多是因为时间紧迫及内心自卑,而《爱情宝典》中的宋引章则说出了更为现实和具体的原因:你想正正经经地卖艺活人有多难,红也不是不红也不是。
不红,没有客户,开不了张,吃不了饭;红了,慕名而来的人多了,应的局子多了,提的需求也多了……这个中无奈与辛酸岂是一句“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就可以轻松盖过的呢?
她嫁人是想走捷径,但这是不是也从侧面说明,眼前这条路并没有那么好走呢?
年轻人,不要被美丽的服装和虚幻的爱情看花了眼,历史比你想象中残酷,古代妇女的命运更是比你想象中悲惨无助得多得多。
《梦华录》作为以烟花女子为主角的剧,连封建历史当中这么一点最普遍的真实都不敢直面,凭什么被夸上天?就凭女权口号喊得响亮、制造了一些廉价爽点么?
别说什么角色发言不代表主题思想,同样的论调从赵盼儿口中也说出来过:
在籍时清清白白,没有以色侍人;脱籍后以卖茶为生,没有自甘堕落。
好一个清清白白,清清白白了不起啊?
其实我特别想说:即使没有了清白,你照样有资格当女主呀!
就算真的存在张好好那样成功且自豪的行业翘楚,就算赵盼儿真的在贱籍时保住了清白,那也是在当时的环境中概率极低的存在,我就想看看在泥淖里打滚儿的大多数好不好?一定要设这么高的道德门槛么?
不,进入主角团,光有道德门槛还不够。
剧中赵盼儿如是描述自己的身世:九岁因父罪沦为官奴。陈晓饰演的顾千帆转头就评价她:难怪行事做派,不像平凡市井女子,原来是官宦出身。
你看,咱们的女主角,还得是官宦出身,还不能有平凡市井女子身上的俗气。
突然想到了著名影评人毛尖老师说的,当今国产剧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
连讲烟花女子的故事,都不能让主角太草根,都得让她同时保留清白之身和高洁之气。也不知是怕太风尘配不上刘亦菲,还是怕刘亦菲演不出风尘感。
反正她越是冰清玉洁、超凡脱俗,我越是喜欢《爱情宝典》中那个在风月场中打滚儿的精明泼辣的赵盼儿。
举手抬眼间尽是虚与委蛇的老练、卖弄风情的娴熟,可以说市井极了,但这些并未掩盖她为同行小妹出头的豪气与侠气。
谁说风尘与豪迈不可共存?
现在都流行双商在线、刀枪不入的大女主,可乐珈彤版赵盼儿还恋爱脑呢,为了意中人,她怯懦、迟疑、不矜持、违背良心说假话……可这些丝毫未不耽误她后来英勇上阵、潜入狼窝救风尘。
谁又说精明与娇憨、世故与天真不可共存?
人就是要复杂多面才有趣啊,有点俗气又何妨?偶尔的阴暗面、掉链子不是很正常?那反倒足见其扎根生活的痕迹。如若总是脱俗、时常清醒、处处闪耀着亮瞎眼的主角光辉,难不成真是天仙下凡来渡劫的么?
看《爱情宝典》,令人动容的不只主角命运,许许多多的配角、甚至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也能让人印象深刻、颇为难忘,他可以是丫鬟、乞丐、老鸨,也可以是牢头、老仆、一个普通的店老板。
其实本就应该如此,角色不分大小、更不分高低贵贱,大家各担其责,共同服务于剧情和主旨。
而《梦华录》呢,在刘天仙的强光之下,看似戏份吃重的配角都黯淡无光。
堪称全剧华点的赵盼儿勾引周舍一段被演绎得马马虎虎、尴尴尬尬,两个角色在这一段尤其尴尬。
感觉那不是赵盼儿勾引周舍,而是大明星刘亦菲本尊大驾光临,老粉丝小周幸得面见偶像,激动得不能自已,偶像随便眨眨眼、勾勾手指,他就失魂落魄、上蹿下跳,就差大喊“啊我死了”。。。
就,不求一定要跟沈晓海版周舍一样把反一号演出男一号的风采,但至少给他多一点的灵魂吧?
本身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还常年流连于烟花之地,万花丛中过,对陌生女人多少得有点判断力、抵抗力和戒备心吧,怎么可能如此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蠢笨猥琐模样,看到点银子、看到个美女就如此方寸大乱?
相对于被当作衬托女主光彩的工具人一枚,我更想看棋逢对手的高手切磋,按照角色设定两位都是风月老手来着,倒是拿出点本领让屏幕前的草食系男女们开开眼哪!
如今剧情已过半,营销关键词还是“这可是刘亦菲”“陈晓刘亦菲眼神拉丝”,还是美貌发糖嗑CP那一套……
行行行,知道啦,中年恋爱甜似蜜糖,眼袋颈纹法令纹一点都不明显,不启用新人一定不是导演对自己没信心,一定不是稀罕知名演员带来的那点流量。。。
之前看《爱情宝典》,我就随便夸夸。
可如今浅浅一对比,才非常震惊地发现,20年,一切都改变太多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20年前的《爱情宝典》里,社会阴暗面尚有被呈现的可能,比如仙人跳和买卖妇女,而现在,为了顺应大女主的风向,乐伎都被美化为了将卖身妓女踩在脚下的扬眉吐气的光鲜职业。
反观20年前的《爱情宝典》里,虽没有刻意抒发的女权宣言,但有许多将话筒递到底层人民胸前的瞬间。
单元故事《风筝误》中的富家少爷深夜突然要离开妓院,理由是:我是个没成婚的人,整日夜宿青楼,茂陵这么大,传出去不好。
姑娘不高兴了:骂起来说我们,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们这些人才是呢,又要当嫖客,又要念三字经,假正经。
一句符合身份的随意吐槽,揭开虚伪面具、指向双标本质。
风月场打滚的女人很难清清白白,却未必不能人间清醒。
人间清醒不是置身事外的淡定悠然,更不是顺利上岸后的傲慢说教。什么都看得透却还要被迫承受生活的重荷,才是大部分人的真实,不是吗?
《卖油郎》当中,连已经身为花魁娘子、名满全城的瑶琴都常常身不由己,一次因不堪其辱投河自尽,被卖油郎救起。两人便有了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对话:
干嘛要死呀
活着无味
死了也无味
天地之大一人孤单
那就两人
我已是残花败柳
人间世道一个小女子怎能承受得了
也不一定人人都要做刀枪不入、杀伐决断的大女主,口号是口号,生活是生活。口号是会变的,生活的残酷却从未改变。热闹过后,一份设身处地的关怀才是久久不散的温暖。
之前重温《爱情宝典》,我以为其中的爱情是浪漫唯美的(注重精神之恋)、宣扬的价值观是偏理想化的(比如人人平等、从善如流),它依然是悬浮的古偶。
但对比《梦华录》才发现,《爱情宝典》集包罗万象的胸怀、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于一身,比初看时还要优秀,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难得。
我们早该知道,讨好目标受众、回避严肃命题、以流量为基准,是当下国产影视创作环境的常态(甚至不止影视行业),《梦华录》不是个例。它能够获得高分,是因为历经蹂躏大家的底线已经降到很低,也是因为依然还抱有一丝对例外的奢望。
但奢望终究是奢望,什么土壤开什么花,想要看有创意、有立意的完整自我表达,可能还得从回忆里刨……
嗯,再次确信,“内娱文艺复兴”这股风不是没来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