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放在文学谱系上非常自然的作品,黑泽清对于意象的使用堪称丰富多姿,基本容纳了他对现代社会诸多新事物的感知,同时也是一部极其聚焦于日本性的电影。
之所以说在文学脉络上非常自然,是因为本作可以说沿袭了荒诞派对现实主义的背离,为求真实从现实离开去往一个与现实有着微妙不同的荒诞世界。
真实性几乎是作品内的头号准则,其核心在于说服力,即如何说服你的读者相信这个故事,从而能够进入这个故事。常规下的现实主义虽不乏戏剧性的夸张与时间压缩,但在大部分细节上都力求于现实世界高度相似乃至于一致,以此来达成对作品内真实性的构建。观众/读者可以直接套用自己在现实世界的生活经验去进入这样一个现实主义世界。真实性是否能立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创作者对现实描摹与还原程度如何。
荒诞派则另辟蹊径,尝试改天换地露新颜,将现实的离奇与怪异错乱那一面展示出来,这就要求实际上这仍然是个能让观众觉得熟悉的世界,它是大部分现实的,但是它有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点,这是创作者用于撬动整个现实世界的点,也是创作者的核心表达空间,通过推动这个奇异的点,像是一条拉链一样去划开一道现实的口子,将观众/读者带往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实。从这一点所谓荒诞世界的构建来说,我在此会举出的例子是果戈里的《鼻子》和卡夫卡的《变形记》,这两部小说在荒诞世界的构建上有一个相同点:通过开场就一锤定音将人彻底引入一个超出现实的世界。
卡夫卡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果戈里则是一个理发匠从他自己的早餐里发现了一只鼻子,都是早晨,一天的开始,都是一件离奇的超出物理常识的事情,他们带领我们握住了那个拉链头,开始划开这令人感到熟悉却又风格化的荒诞世界。这一类构建的方式是将地基打在开头,所有的心血管先天病风险和癫痫警告都会在开头出现,承诺这里并非现实世界,即便它让你感到熟悉,感到意有所指,它的洞口正儿八经地陈列在开头,作者与读者的默契能够从一开始就构建起来。
之后有人开始并不满足于此,我所看到的残酷现实世界怎么能让人带着疯言疯语的预设进入?我需要将这种偶然一瞥发现面目全非的体验一并加入作品中,需要构建一种表面上看似与日常无异,实际上非理性的荒谬已经坐在了日常身旁的体验。以若有若无的割裂感作为起始,最终升级成一道鸿沟,成为一个无可逃避的核心被置入世界中,同样是耳熟能详的例子,加缪的《局外人》是如此,本作《云》亦是如此。黑泽清在此道上已有《cure》这部代表作,在日常生活处于视觉死角处置入让人毛骨悚然的部分,不仅在空间上,也在光线和场景以及摄影上均有下工夫,摄影上的设计不多赘述,同样与文本是高度统一的。在如此风格的世界里,起初呈现的是细微的裂痕,几不可见甚至让人怀疑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一些日常生活惯有场景里,生活化的互动中的适应不良和怀疑与抽离混杂在一个暧昧却不乏张力的过程,私德有亏与抗拒他人期望像是云雾一般弥漫在都市生活中,全都是小事,伴生的恶意并未产生直接威胁而是像湿腻的空气一样令人不快,不快却又无法真正将人推至愤怒地甚至激烈对抗的点。
第一阶段是与现实最高度相似的时刻,去呈现日常,将一些种子埋下,不会用力过猛,像是细密的裂痕一样,肉眼难见,得上手抚摸才能感受到,矛盾不会过于激烈,异常处在一个稍稍不对劲的程度,但就像是天空边缘聚起的乌云,大气中开始升起的湿度,预兆埋下了。在第一阶段转变向第二阶段的时候,出现了直接而尖锐的恶意,黑暗中突如其来的钢索、语焉不详的前辈和带着偏执的上司进一步升级,温文尔雅的表面正透出腐败,獠牙的显现开始带来刺痛,于是促成了对城市的离去,但黏腻的怀疑与恶意并没有全部消失,即便是从东京来到了群马,一种日本性的表达随着区域的转变被建立了起来,此处对于不合群者的恶意显得更加直白和激烈,怀疑和嫉妒催生了直接的破坏,那回到城市中呢?如果说这里的矛盾过于激烈,那回去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承受界限也未尝不可,为了不留下余地,此时再出现了一次区域的转变,彻底宣告日常之下的暗流涌动,那些自己看不到的,超出控制乃至于隐隐惧怕的那些人际关系中的恶意都是切实存在的。第二阶段到此就完成了日常的终结,事实上对于观众来说,现实生活中的恐惧就到此为止了,那些不能确认内容的窃窃私语、隐隐的窥探和嫉妒、恨不得摧毁你的那种无实由厌恶都具象成了公交车上后座的暗影,骇人但仍受限于社会秩序。
《cure》里同样有着这样的结构,一步步推进,将熟悉的陌生化,捕捉声音和语句中的拨动神经的刺挠,渐渐升级,最终推入一个彻底决裂和疯狂的境地。进入这个彻底改变的境地就是结构中的第三阶段,也是《云》与《cure》截然不同处理方式的阶段。在《cure》的时代,职业生活与家庭生活的割裂落在了连环杀人案以及超自然幻象中,疼痛与幻觉是切肤的,当神经上的重压升级到最终阶段有着打破现实与幻想的恐怖,有着颠倒认知的伟力,同时它也是刺激的,并最终为这一切给予了一个解释:某种黑暗力量,一个能满足观众带来充分神秘感的解释,一个不可知的神秘黑洞。
在《云》中就不同了,正如标题以及台词所示,细微的素未谋面的淡薄的恶意,既像云一样飘在空气中,难以逃脱,挑战着神经忍耐的极限,同时也是难以寻找处在视线之外的,与这种恐惧的相处亦是一种不断升级的事态,不断的不服从带来不断的升级,最后就是狂乱的围剿。如果按照《cure》的结构,当事态升级到完全挑战现实的围剿就可以迎来结束,这也仍然是一部极具个人特色描写现代社会恐怖的惊悚片,但不一样的地方来了,当事态升级到顶峰时,还有接近三分之一的部分,这整整三分之一的部分都是非现实的释放,也是作品的核心。
如果说《cure》在世界构建上属于是《变形记》和《鼻子》的倒置,逐步进入并最终抵达一个被割裂出现实的荒谬世界里,那《云》与《局外人》在这一方向的上则更加靠近,它们都只将现实的参数推动一点点,没有一个超现实甚至于超自然的答案满足观众/读者对于世界如此错乱的解释,没有真正清晰地告诉各位这里并非现实,它们尝试将这个世界推出而又拉近,控制在一个暧昧的界限上,默尔索因阳光刺眼而杀人,审判因道德冷漠而下达,既显得不可理喻,又不具备神秘的魔力,在这一方向上的荒诞派创作里,裂痕最终显露为鸿沟的模样,但这鸿沟也并未真正将现实打破。
一种似是而非的陌生化逻辑完全笼罩在最后的围剿,是的,有恶意驱动的开盒和报复团体是合理的,他们可能会蒙上脸带着些钝器,但全员持枪?这真的有可能吗?是的,主角在乡下雇佣的年轻人在当地说不定很有威望,这很合理,但他是一个退役杀手?这也同样超出了现实逻辑。暴力与情绪的极大泛滥共同促成了最后的戏码:各自象征着某个社会角色的围剿组在废水处理厂的舞台既演出了严肃的正剧,同时也出演了最娱乐化的暴力厮杀游戏,既展示了人性的一面,也显露着动物的獠牙。细微沉重的社会人际间矛盾在情绪释放中变成过关斩将的厮杀游戏,极大的暴力和情绪泛滥彻底将人击碎成原始的单词粉尘扬撒在这被遗弃的废墟中,释放完成了,却也意味着被重新卷入回了互相厮杀的现实,一个神秘的不可还原的点坍塌成了一片弥漫着的轻飘飘的雾。
这是黑泽清在《云》中所呈现的第三阶段,推进到非理性境地之后所带来的神秘性被极大瓦解了,不可知部分只是狂乱主导下的庸俗的暴力泛滥,它离日常很远却仍处在现实世界中,它就藏在视觉的阴暗角落中,盘旋在空气里,是你在专注观看时肩膀后方专注看你的视线,是现代社会中微不可察暴力的臃肿后代,既轻浮,也破坏力十足,被迫回归厮杀游戏的主角唯有与自己的兽性共驾一车和握着仅剩的实有之物在这光怪陆离的云雾之中行驶下去。
借着少许剩余的观感记录一下对《云》这部电影的感觉
©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