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初那个冬天,我大三寒假,因为上新东方还住在学校宿舍。有天有位师姐联系我:我有个朋友,是做导演的,要拍一部武侠片,想找人帮忙看看剧本出出主意,你有空没?
我第一反应是这事儿我不会,但听起来应该挺好玩的,就怕把人家正事儿耽误了。于是如实相告:我很感兴趣,特别愿意帮忙,十分有热情但完全没信心,所以帮忙没问题但千万别指着我。师姐乐了:没事儿,就是帮朋友个忙,回头把故事发给你。我:那行,这事儿着急吗?师姐:没那么快,故事发给你你先看着。
故事发过来,我用打印机打出来,薄薄的十几页A4纸,我大致翻了翻就放在了宿舍的架子上。现在已经对故事的内容完全没了印象,只记得有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标题(类似于“武侠故事”之类),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个word文档的文件名,打出来才发现真就作为故事标题大剌剌在正中间放着。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个故事的内容,但初看那个故事时的感觉是意境先于情节,烘托渲染留白的内容有点多,单纯从故事角度没有太多的情节,作为电影可能不太好拍。
过完寒假,我几乎都把这件事忘掉了,忽然有一天师姐又联系我:剧本看得怎么样了?导演这周四过来学校,想跟大家聊聊,有空没?
我赶紧又把架子上的A4纸拿出来复习了一遍,这次我猜我可能有点知道导演为啥看重这个故事了,其中有些对于场景的描摹(就是我初看认为烘托渲染过多的部分)确实比较具体,可能容易照着搭布景吧,正好那个学期选修了影视鉴赏,我使劲把自己代入从导演的角度试图理解一下。
然后就到了礼拜四,约的时间是晚上下课后,在学校里的地下咖啡厅,我记得一进去还碰上了几个认识的同学在另一桌自己组团学拉丁语还是凯尔特语。师姐已经到了,领着我到一个八人桌旁边坐下,旁边也坐了几位同学,互相都不认识,我现在唯一的印象是有一位师姐长得特别漂亮,有一种清冷而凛冽的美,以至于师姐介绍到人家的专业是艺术系学油画的时候我心里暗自感叹了一句“难怪!”
过一会儿师姐出去了一趟,带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跟大家介绍这位是乌尔善导演。乌尔善导演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坐下——还就坐在了我旁边,以至于那天晚上我相当的注意力都在研究导演的耳钉。除了耳钉和胡子之外,其实我当时没觉得乌尔善导演有其他符合我刻板印象导演(或者概括点说,文艺男)的特征,感觉就是个挺寻常的中年男性,说话也挺正常的,完全看不出来是神经病(是的,我那时候觉得导演都应该是神经病,举手投足最起码也得跟朴树似的)。
那天晚上一共聊了两个多小时吧,我去之前其实挺担心人家导演问我们对剧本故事细节的看法,兹要是个称职的导演三句话之内就应该能听出来我是去凑数儿的了,然而并没有。导演先概括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喜欢武侠,想要拍具有武侠和奇幻色彩的片子,最终目的是拍成中国的魔戒,发给大家的故事也并不是最终的剧本,只是自己想的发展方向,希望大家多给意见。
我自知是个外行,所以那天主要是听大家说,发言的地方尽量就往后躲了。那桌确实有懂行的同学,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不过印象中那位学油画的师姐也没说太多话。我自己的发言内容,现在就记得我对那个故事本身缺乏情节提出了一些担心,感觉故事的干货不太像是能撑起一整部电影,导演说是啊,不过这也只是可能性之一,具体用不用这故事还不一定。后来聊到金庸小说什么的,就没专门针对那个故事了,我聊起来最喜欢的金庸小说女性角色是小龙女,除此之外王语嫣也不错,因为在这两位身边感觉总能学到些什么,导演一脸坏笑地说“其实你是喜欢李若彤吧?”
后来因为宿舍楼十一点熄灯,那神奇的一晚就结束了。乌尔善导演在最后感谢了大家的建议,之后我也再没见过他。帮人看剧本出主意这种事实在太超出我无论作为法学院学生还是作为律师的正常生活范围,以至于之后这十几年里再没有过什么事情能让我回想起那个夜晚。直到今年夏天,看到《封神》的导演乌尔善,我忽然想起乌尔善导演在十六年前那个春天的某个夜晚,曾经在地下咖啡厅里说过他要拍中国的魔戒,当时他说那句话的语气和表情(以及耳钉)我现在还历历在目。
于是我今天下班去看了《封神》,这已经远不能说是粉丝,毕竟我去之前看人家票房都已经23亿了,真不差我这五十。但我一定要去看,因为我曾经见过这位导演在我面前说他要拍中国的魔戒,所以我一定得看看中国的魔戒拍出来是什么样的。
这部电影的水准完全超出我的预期。跟魔戒怎么比不好说,但文本内容和思想深度已经完全超过《封神演义》小说了。纣王仍然是个坏人,但并不是小说里塑造的简单粗暴虐待狂,而是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的那种PUA式恶人领导。妲己的人设中强调了“复仇”的正当性,而作恶的狐狸精对纣王又怀有救命之恩,目测肉身与灵魂之间的矛盾冲突未来可以非常好看。骑兵冲锋(马镫是汉代才发明的)、投石机攻城等等情节不能算是bug, 因为故事本身就是个玄幻片而不是时代剧,因此古代中国完全可以整体作为一个主题公园式的背景出现。作为全片着墨最多的“弑父”情节,其中的悲剧精神掺杂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弑父元素,但主旨仍然是儒家忠孝内核的,同时有着相当程度的反思:当我们放弃孝而无条件遵从忠,这到底还是不是一个自洽的逻辑?对于有着一定人生经历的中国人,这其实是一个并不能简单地归于“弱智”、而是值得停下来想一想的问题。
我在看完电影回家的地铁上就在豆瓣上打了五星,一方面是感慨乌尔善导演在十六年后确实实现了他的魔戒梦,为他感到开心,另一方面仿佛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见过了这部电影诞生的过程。虽然中国魔戒的故事底子是封神演义,跟我当年看过的那个word文档毫无关系,但看着电影情节在封神演义诸神乱杀基础上做出的突破,看着纣王和妲己的形象从古典SM爱好者的底子上实现的升华,看着质子旅班师回朝时朝歌城那些仿二里头遗址的大开间阔院平房,看着姜子牙目睹纣王暴行之后cosplay蔺相如骗回封神榜(虽然那个封神榜自始至终都长得很像狗咬胶),我相信乌尔善导演在处理剧情的过程中也一定经历过无数个类似的夜晚,面对过很多像我一样完全没有资格发言的人大放厥词,然后沙里淘金般实现了这个故事。
故事到现在就讲完了,不过我还是很挂念一件事情,放在最后。不知道十六年前见过一面的那位学油画的师姐,现在长得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