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建构一直是我在学科里相当喜欢的一个话题,电影内容也让人感触颇深。不过说来也惭愧,似乎目前自己所有关于这个话题的写作都是基于论文压力下的产物,今天想随便讲两句。

活跃的互文性

或许对于观影经验丰富的观众来说,《瞬息全宇宙》中提供的许多概念、观点,甚至说是某些情绪都是非常熟悉的。一直软烂的丈夫在电梯中忽得冷面、耳机闪烁绿色荧光让人想起《黑客帝国》,不同版本的“我”能够共享技能的设定直指《超感猎杀》,恶趣味与贝果黑洞的荒诞类似《瑞克和莫蒂》,丈夫Waymond的长相和打斗戏都能看到成龙电影的影子,大反派女儿浮夸的日系造型和冲上二楼的drama屠杀让人想到《杀死比尔》。如果说,影片在风格和概念上是前卫(甚至说重口)的,那么在情绪和情感的把握上则体现出了一种极具东亚特色的保守。显而易见,影片中对母女关系的描绘毫无疑问比起《青春环游记》提供了一种更加激进的形式,却又共享着一个几乎一致的内核。女明星版本的evelyn与Waymond在雨夜小巷的影调、造型和镜头设计颇有《花样年华》的意味,而现实生活中那个费心费力才能应付生活却被无能丈夫要求离婚的evelyn身上,则又能看到《太太万岁》中思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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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微博 @导筒directube

互文性是20世纪80年代后现代叙事的一个突出特征,它非常清楚地表明,文本宇宙的边缘远比我们曾经想象中的更具渗透性,而摆脱这些边缘的限制则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娱乐价值。像漫威超级英雄这样的故事宇宙,如今已经成为了几乎任何一个人都能够说出其一二的世界。

“不同宇宙之间的边界”被打破或混淆,不仅是《瞬息全宇宙》的文本内容(即故事),更加是文本本身(即故事的建构方法)。无论是浣熊版的《料理鼠王》和香肠手指宇宙的起源对《2001太空漫游》的致敬,这种被定义为“互文性元叙事”的越界行为在今天的影视内容中并不罕见。毕竟当瑞克和莫蒂驾驶宇宙飞船冲进了辛普森一家的故事世界时,我们也不过只会说这两部作品来自于同一位制作人罢了。《瞬息全宇宙》更隐秘(同时也是更有效的)技巧,在我看来是导演关家永对于“本体元叙事”的信手拈来。当影片所属的现实世界中的无能evelyn横死在国税大楼的大厅,随着俯拍的镜头缓缓拉远银幕中浮现的the end,直到镜头又切换到女明星版本的evelyn时,观众才明白过来,这原来是导演在玩一个类似于《摄影机不要停》的把戏。正如博尔赫斯曾如此恰当地表达了他的不安:

这种颠倒表明,如果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可以是读者或观众,那么作为他们的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也可以是虚构的。

关于元叙事最令人不安(也最让我感到饶有兴致)的事实便在于这种令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容回绝的假设。福科曾经指出电影院是一个典型的异托邦,在这个古怪的长方形场所中,人们在二维的屏幕上看到三维立体的空间跃然其上。“异托邦”似乎是个距离生活相对遥远的概念,但“乌托邦”的说法却并不令人感到陌生,福科就曾指出镜子是处于乌托邦与异托邦之间的一种存在。镜子首先是一个“乌托邦”,因为“我”能看得到的镜子中的一切并不真实,因此镜子提供了一个没有场所的场所。但同时,镜子又能够证明“我”所占据的空间绝对真实,但这个真实又必须通过镜子里所找不到的空间点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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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电影”的花招

《瞬息全宇宙》的有趣之处,正是提供了一个这样处于“乌托邦”与“异托邦”之间的存在——(至少是对于我来说)我知道这是故事,但我也相信它的真实,因为它连接到了我的真实生活:“我懂了,我活在杨紫琼多元宇宙里她在当女明星的那个宇宙”(豆瓣友邻@烤肉君)。

天马行空的个人粉丝乐趣

对于《瞬息全宇宙》的一个常见的诟病是“毫无节制”,但我反倒觉得是这种毫无节制构成了一种相对明确的身份性。我本来想用“作者风格”这样的表述,但我又意识到它并不妥当——因为我想说的,并不是两位丹尼尔想去形成某种标签式的东西,而是这部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他们本身。

说到底,《瞬息全宇宙》不是杨紫琼的宇宙,而是两位丹尼尔的宇宙。他们处于个人世界建构的中心,并且狂热地从他们周围的一切中冶炼出一部电影。那个电影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他们作为导演的角色,而他们作为个人粉丝的知识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建构环境。澳洲圣母大学的吉姆·科林教授就提出过一个相当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低俗小说》中大名鼎鼎的“兔宝宝餐厅”(文森特与米娅在那里跳了那支留名影史的扭扭舞)——一家完全根据昆汀最喜欢的电影、歌曲和电视连续剧而虚构出的餐厅——便是基于昆汀个人的粉丝乐趣而搭建出的场景。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友善(?)地推测,比起迪士尼与皮克斯,两位丹尼尔肯定更喜欢《瑞克与莫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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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的“兔宝宝餐厅”

与此同时,当《瞬息全宇宙》的观看权释放给观众的那一瞬间,这个宇宙就不仅仅再是专属于两位丹尼尔的宇宙了。根据彼得·沃伦的说法,导演的电影就像一系列有点远爱好者、评论家根据症状(故事)来解读的梦,他们用这些片段又构建了一个新的宇宙。导演建构影像本体,而电影评论家和观众建构电影整体——电影叙事提供了一个可能,而人们的品味参差则构建了基于这个可能的多个世界。

“花里胡哨的屎尿屁喜剧”,这样的评论出现在《瞬息全宇宙》下并不值得惊讶——或许这么称呼它也并非不妥当。但在我看来,这就好像是服装商店里售卖的花衬衫:虽然不少顾客在路过的时候总会发出“谁会买啊”的感叹,但显而易见他们肯定坐拥一批相当稳定的买家。

黄皮肤的女人“爱作为答案,这样的母体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被描述过;本不新鲜;但爱超脱虚无,是较少能够成功呈现的解构高度。”(豆瓣友邻@滴溜滴溜转)

剥去花哨的概念与技巧,《瞬息全宇宙》其实落定在一个无比简单的故事:一个女人在别的宇宙把自己的女儿逼疯了,并企图在这个宇宙拯救她。后面她发现,自己的女儿选择跌入黑洞,于是她也跳了进去。

电影中的evelyn是所有宇宙中的自我中最糟糕的那个版本,她的生活情形总是有一种不幸的趋势。周旋在一家半大不小的洗衣店与难以应付的生活中,这使人变得暴躁、庸俗、无趣、小气。我想也许是这样处境的东亚妇女太多,以至于一般人提起这样的形象往往总带着点嘲笑的意味,也以至于作为东亚观众的我们看到银幕中出现这样的形象总是气不打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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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让人并不陌生的黄皮肤女人 我们几乎会天然的认为她是一位母亲

我们经常在诟病,为什么涉及到东亚亲子间的故事总是如此。有的时候我觉得,对于东亚的家庭来说,“爱”一种近乎具有神性的情感,往往建立在母亲几乎是自我虐待的付出上。爱因此可能会变得异常沉重,或许因为孩子是这些女人不受控的生活中为数不多能够控制的对象。控制的形式可能是非常激进的,就好似evelyn拒绝女儿出柜一样;控制的形式也可以是非常隐秘的,比如眼泪、叹息或者沉默不语。

我印象非常深的,有一次我的母亲在帮我改裙子,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一直希望自己能做一名裁缝。我的外婆就是一位裁缝,所以她知道做裁缝多辛苦,于是她用眼泪逼迫母亲去读医药,因为她觉得医院好。我的母亲在医院里做了大半辈子,当我高考分数正好落在复旦医学院的门槛上的时候(那一年我们先出分数再填志愿),我的母亲又用眼泪逼迫我读了华师大,因为她觉得做老师好。母亲和女儿的身份好像一直在轮转和循环。即使我是整个家族第一个无论如何也要改变自己人生方向的女性(我最终拒绝去做老师),并且叛逆、充满想法、毫无怨言地为自己的所有错误买单,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还是越来越经常地能在自己身上发现母亲的影子。

我时常想,如果没有生下我的话,母亲现在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如果我是一个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我现在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瞬息全宇宙》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的人生可以精彩纷呈;但那个寂静的石头宇宙几乎是无比激烈地叩问了我的内心,因为我也知道,只要我存在,她永远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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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宇宙中 evelyn和女儿是两块石头

用“爱”去作为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确实是苍白、粗暴又庸俗——我是在说如果仅作为一种讲故事的方式的话。但事实上,我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成年人的感情世界总是充满艰辛,某种意义上,因为我们早已经历过人生中最具有安全感的状态:在母体中,在襁褓中,作为一个孩子在目前的怀里。和母亲的相处也可以是无趣的、沮丧的、充满矛盾的,我们也可以尝试逃离、抵抗和拒绝,但是连结将永远存在于血脉、记忆、性格与习惯之间,是任何别的关系都没有办法比拟的。所以,如果真的要为所有问题找到一个解决答案,我觉得也只能是爱了。

(陆陆续续写了一下午,没有导师压力的自由写作真爽???? 最舒服的是不用写脚注…)